一1944年,七月。汾州城格外冷清,連名妓杜麗娘也沒有多少生意。她百無聊賴地翻出從成都帶回的那個水煙壺,壺上畫有一個憂鬱的美女,讓她一見如故。看着看着,她眼皮下沉,就睡著了。渾渾噩噩間,杜麗娘看到壺上的美女走了下來,穿了身藍底黃花的緊身高衩旗袍,坐在了她的穿衣鏡前,梳了梳整齊的劉海。那紅艷的唇在蒼白臉上格外的耀眼,杜麗娘覺得自己無法動彈,也不能開口說出一個字。她覺得自己在做夢,直到她拿起自己的唇膏在抹時,她才有了點意識。
杜麗娘緊張地問:“你、你、你是誰啊?”
那人轉不過身來,杜麗娘感覺有股寒氣襲來。
“杜麗娘,謝謝你把我帶回來。很多年前,我就住在這條街上。”
杜麗娘鼓起勇氣坐在自己的床沿:“你為什麼會找我?”
她凄然一笑:“你以後會知道的。等到七月半中元節,我再回來,你準備好一把香,我會告訴你原因。在這期間,我要你找到這個男人,讓他愛上你,中元節那天,你叫他陪你來這裡。”
“我怎麼找得到這個男人?”
“鑫鑫茶樓的老闆會告訴你的!”
說完女人遞過照片,杜麗娘觸到了她的手指,不由打了個寒戰,發現女人的唇是黑色的,指甲也是黑色的。
“我為什麼要幫你?”
那女人笑了:“杜麗娘,你會的。”
她突然逼了過來,她身上的寒氣讓人毛骨悚然,然後扭轉身向著窗外,
杜麗娘急急叫了聲:“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轉身道:“我叫水仙花,我走了。”聲音未落地,人已縱身跳下樓。
杜麗娘驚跳了起來,站起身,看着樓下,連狗都沒有一個,更沒有人駐足圍觀。她發現自己手裡捏着一張照片,一個美麗女人和英俊少年,女人就是剛才的那個,男人可不認識。相紙有些陳舊,她翻看着背面寫有“清羊宮8號”的字樣。
杜麗娘猶豫片刻,想10天後是中元節,她決定冒險一試。
二杜麗娘拿出了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來到鑫鑫茶樓,找到了快六十歲的老闆。
杜麗娘拿着照片,問老人認不認識?
好一會兒老人才想起來,得意地向她說:“認得啊,這對男女是三十年前最有名的一對川劇情侶,男的叫胡厚生,女的叫水仙花,他們當年那出《櫃中緣》紅遍了川西壩子。三十年前,胡厚生和水仙花常來這兒喝茶,我愛看他們的戲,因此他們喝茶我也從不收錢。他們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大家都說他們是天生一對的情侶。可惜啊。”
杜麗娘看着老人臉上痛心的神情:“可惜什麼?”
“轉眼幾十年都過去了。他們最後一次演出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竟在舞台上殉了情。沒有人知道原因,但那場戲,卻成了千古絕唱。後來,再也無人超越他們。真是可惜啊!”
杜麗娘再看照片,女的分明暗藏了對英俊男人深深的愛戀。那眼神中,有着愛,有埋怨,更有着一絲妒忌和後悔。這個複雜的感情就濃縮在這張照片中。
連續幾天,她都在這裡看着這張照片。她不知道,為什麼水仙花要找到自己?為什麼她會給自己這張照片?為什麼說自己要讓照片上的男人愛上自己?如果胡厚生不死,現今已是幾十歲的老頭,自己如何能遇上他,更談何與他相戀?
但她相信水仙花此舉必定有她的理由。她也希望知道,這對殉情的男女間,是不是還有着不為人知的內幕。
三杜麗娘疲憊地回到了自己家裡,看着四面空蕩蕩的牆,她覺得自己很累。她拿起那個水煙壺,驚訝地發覺,壺上的美女雙眼緊閉,好像在熟睡中。她自言自語道:“水仙花,你為什麼要找我,我找不到你說的那個男人啊。”
杜麗娘覺得眼皮沉重了起來,她耳邊聽到了一陣喧鬧聲,她覺得身上的衣服也變得沉甸甸。杜麗娘低下頭,差點叫出聲來,她發現自己穿着古代的彩服,竟然還纏起了小腳。她又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戲台下面,台上的男人抱着一個女人唱得凄切,她有種快落淚的感覺。看台上有很多穿着古服的人,沒有人發現自己的存在,大家都神情嚴肅,屏着氣息,有的闊太太悄悄在抹眼角的淚。
她突然聽見了一陣高呼,她轉身向台前,發現那個男人的胸前有把短刀,很精確的在心臟的位置。他滿面的釉彩還是掩不住恐懼、憤怒和對生的眷戀。他疑惑地看了看手上沾上的血,再看看懷裡的女人,口裡說出:“你,你……”接着就倒了下來。
四周湧出了許多人,在不停地叫喊着他們的名字,搖晃着他們失去知覺的身體。而杜麗娘清晰地從自己的耳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厚生!”
那聲音很悲切,杜麗娘震撼的胸口像壓了塊大石,無法再說出一句話來,而臉上滑下了兩行淚。
過一會兒,杜麗娘來到一個庭園,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和壺上美女一模一樣,正在往嘴角抹口紅,她轉身向著杜麗娘,在杜麗娘的面前套上了懸樑的綢帶。
“厚生,我們今生不能成夫妻,來生我一定要做你的妻子。你等我,我來陪你了。”說完,她蹬掉了腳下的板凳。
杜麗娘伸手想把她放下來,口裡想說點什麼,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像一顆顆粒子在空氣中懸浮着,一動馬上就要散開了。
杜麗娘還來不及悲傷,家中來了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到處都掛着紅燈籠,貼滿了紅喜字。有個丫環口齒不清地對一個身着很富氣的老者說:“老爺,小姐她不見了。”
“什麼?小姐,快找!”
最後是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小姐——杜麗娘的屍體。
老爺恨恨地咬牙,大聲吼了聲:“你們聽着,誰敢泄露半點風聲,小心他的狗命!管家,到親家老爺那報一聲,說小姐暴病身亡,我改日再到府上謝罪。”
管家唯唯諾諾的點頭:“老爺,那小姐——”
老爺轉身向廳堂上放的祖上牌位燒了三支香,他一下子老態了許多。
“給小姐換上平時她喜歡的衣服,找塊墓地安埋了。她是未嫁之人,是不能進本姓墓地的。”
後堂有個老婦哭喊着出來,拉扯着老爺的衣裳:“你賠我女兒!若不是你逼她嫁給黃家,她也不會尋了短見啊!”
老爺甩開了衣袖:“你管教不當,我還沒怪罪你呢!你怎麼不好好看管她,讓她去看什麼戲,都是那下三濫的戲子把她的魂都勾走了。她眼裡還有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嗎?”
說完,他的淚也流了下來。
醒來眼角還有淚,讓杜麗娘的心沉重了許多。難道這就是我的前生?我是一個為愛情而自殺的鬼?我愛上唱戲的胡厚生,水仙花也愛上了胡厚生。水仙花得不到胡厚生,就把他殺了,然後殉情。我也沒有得到胡厚生,而是被迫嫁給一戶姓黃的財主家,我也自殺了。
壺上的美人啊,原來我們都是苦難的姐妹。
杜麗娘發現胸前放了張小紙條,上面寫着“七月十五,子夜時,清羊宮門口。”
這讓杜麗娘更加感到神秘,看着水煙壺,久久回不過神。
四杜麗娘這幾天都精神恍惚,她經常說錯話,做錯事,好像都在夢遊。好友芸芸趁她在倒水時,把她拉到了一邊。“杜麗娘,是不是有什麼事?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你已好幾天不接客了,鴇媽說要懲罰你呢!”
杜麗娘對芸芸強笑着:“芸芸,你說人會不會看見自己的前生?”
芸芸看着她的額頭:“杜麗娘被妖精纏上了?”
杜麗娘解釋不清了。
七月十四的下午。杜麗娘站在街上凝神,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她驚跳了起來。
“小姐,請問附近有沒有茶樓?”
杜麗娘驚魂未定地轉過身去,看到了跟照片上一模一樣的臉,只是臉上多了些現代氣息。他看着杜麗娘嚇得說不出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會嚇着你,你沒事吧?”
杜麗娘點了點頭:“我可以帶你過去,我剛好也要去那裡。”
他甩了甩頭髮:“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請你喝一杯茶,你賞臉嗎?”
茶樓里,杜麗娘在胡亂地想着,攪着面前的那杯毛尖茶。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我覺得我在哪見過你?”
杜麗娘笑着回應着:“我叫杜麗娘,但我很坦白地說,你這樣追女孩子的方式太陳舊了。”
杜麗娘終於放鬆了心情,跟他寒暄起來。突然他們聽到有人叫了句:“胡厚生,你怎麼在這裡?”
杜麗娘又被嚇了一跳,她看着款款而來的身穿旗袍的女子,臉色蒼白、神態中有種古典。杜麗娘越看她越像水煙壺上的那個美女,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杜麗娘聽着他們的寒暄,看他們的眼神中,一個深情款款,一個是視若無睹。
直到她站起來告別,杜麗娘才回過神。那女子伸手跟她握手,杜麗娘覺得她的手指像冰一般,臉上浮現出一陣奇特的表情。
“杜麗娘,別忘了明天。”接着她笑得非常詭異。
杜麗娘看着她的背景,恍然自己是在夢中,又看着這個同樣叫胡厚生的男人。她突然開口說:“明天晚上,請你到我家賞月怎麼樣?”看着男人點了點頭,杜麗娘覺得有個無形的東西在逼近自己,越來越近。
五杜麗娘從不喜歡中元節,她怕。
這天晚上,杜麗娘除了有些害怕、擔憂,更多的是一種興奮。從茶樓回來的時候,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動。杜麗娘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感覺,這樣去想過一個人,這樣心不在焉。
她一天都在期待着天黑,期待着月亮早早升起。但到了晚上,卻意外下起了雨。杜麗娘看着窗外不停的雨,泄氣得想哭。她覺得,他不會來了,沒有人會來看一場雨。
但到了八點,門鈴響了,杜麗娘欣喜地照了照鏡中的自己,再跑去開門。看到一束玫瑰花后的胡厚生,她笑着捧起了那些花。杜麗娘手足無措地帶他進去,慌亂地倒了杯茶,然後不知道開口說點什麼。時間一點點滑過,雨越來越大,杜麗娘看着天上的閃電,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了心頭。
門鈴又響了,杜麗娘差點從椅子上的遐想中跳了起來。她知道門后是誰,她鼓起勇氣安撫着自己。
她們並肩走了進來。胡厚生顯得很意外:“你怎麼也來了?”
她們倆都笑了,只有胡厚生是唯一不知情的人。她們都牽起胡厚生的手坐了下來。
杜麗娘看到了一陣閃光劃過天際,落在了自己的身旁。杜麗娘又看到自己回到了那個戲台。水仙花拉着胡厚生的手再問:“你是不是要娶她,是不是不要我?”
胡厚生茫然地看着她們倆:“水仙,你一直在我心裡,就像虞姬在霸王心中的地位一般。而杜麗娘,我承認我愛過她,甚至幻想成為他們家的乘龍快婿。但我只不過是個戲子,我是無法與富家小姐匹配的。”
杜麗娘的淚也涌了出來:“枉我對你一片痴情,還為你付出了性命,你居然害死了我們兩個女人。”
胡厚生也一臉的苦楚:“我本想在演出完這場戲后,就跟水仙到鄉下過平常人的日子,然後再去找你說清楚。沒想到水仙誤會了我,竟藉著這場戲要和我共赴黃泉。這一切都是一場錯啊!水仙,我找得你好苦啊!”
看着他們擁抱在一起,杜麗娘的心像被粉碎了。她像做了場夢終於醒了,說了聲:“祝你們幸福!”
睜開眼,發現只剩自己一個人,手裡緊緊攥着那隻水煙壺。
杜麗娘望着圓月,眼裡充滿了淚。她下了樓,走到了清羊宮,她找了8號,原來那是一個墓,墓碑上寫着:胡厚生、水仙花之墓。
杜麗娘才發現自己做了個夢,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前世是貴族的女兒,因為看戲愛上了胡厚生,使得人家有情人未成眷屬,也害了自己的命,這世受罰,變成了妓女。其實這不公平啊,自己不也是受害者嗎?
她又重新拿過那把水煙壺,發現上面根本就沒有畫。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