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財的兒子張喜林不成器,小小年紀迷上了賭。張萬財雖家境殷實,可那是一分一厘賺來的、省下的,看著兒子把大把大把的錢輸出去,生性節儉的張萬財痛心疾首。
張喜林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更是視錢財如糞土,認為錢就是用來取樂,用完自然還會有。起初張萬財苦口婆心地勸,後來張萬財將兒子吊起來打,再後來把張喜林關進黑屋,只給他飯吃。可張喜林是個大活人,總不能關一輩子,一放出去,張喜林立馬腳不沾地地往賭場跑。
張萬財愁眉緊鎖,唉聲嘆氣。眼看家裡的田地已賣了一多半,而張喜林賭債越欠越多,成了填不滿的大窟窿。難道真的讓兒子將家財散盡、自己落個老來無依?張萬財死都不甘心。
轉眼到了張萬財五十歲生日。張家照例張燈結綵,將所有親朋好友都叫了來。張萬財滿臉陰雲,當著眾親友的面叫過兒子。張喜林不知道父親要幹什麼,在一邊垂手而立。張萬財看着幾乎是在他手心裡長大的兒子,突然老淚縱橫,說自己辛苦半輩子才攢下這點兒家業,可兒子不到兩三年工夫就快將家敗個精盡。為了以後不落個餓斃街頭,他現在寫下一紙文書,從今往後,張喜林不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和他一刀兩斷。
說著,張萬財拿出三百兩銀子遞到張喜林手中,對兒子說:“這三百兩銀子你節省度日,可夠兩三年,也算咱們父子情盡了。今天出了這個門,你就不再姓張。”說完,張萬財心一橫,叫家丁將張喜林趕出家門,並知會眾親友,任何人不得收留這個孽畜。
張喜林看着父親,幾乎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父親會這樣做,再怎麼說他都是爹的獨生子,爹的家財不就是他的?
張喜林的娘跟了出來,一步一落淚,將一個包袱遞給兒子。張喜林叫了聲“娘”,娘轉過身,捂着嘴進了屋。
張喜林出了門,坐在大門口,一坐就是兩個時辰。聽着屋子裡歡聲笑語,張喜林越想越氣,你不讓我賭,我偏偏還要賭,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想着,張喜林的腳不知不覺就往賭場走。他手裡還有三百兩銀子,他一定得翻過本來。他就不信邪,怎麼就逢賭必輸?
一進賭場,小二馬上高聲喊“張少爺”到。接着,有人接過包袱,替他搬椅抬凳,殷勤備至。
賭桌前,正有一幫人跟庄押大小,張喜林湊過去,看幾個人連押連輸,便想自己碰碰運氣。坐莊的是個大漢,人們叫他牛二叔。只見牛二豹眼環目,滿臉絡腮鬍子,一副兇相。張喜林坐到牛二跟前,把三百兩銀子往桌上一放,賭莊家輸。身後幾個小賭徒連聲叫好,終於來了壓陣的,看這牛二還狂不狂。
牛二看着張喜林,問他都押上?張喜林盯着他,點點頭。
牛二擲了骰子,三個白色黑點的骰子在桌上旋轉,一圈又一圈。圍觀的賭徒盯牢了骰子,勾着頭,拍着手,嘴裡喊着“大大大”。張喜林雖不吭聲,心卻提到了喉嚨口。
骰子停了下來。令人失望的是,是“小”。莊家贏。
看着三百兩銀子被牛二收走,張喜林懊惱萬分。現在,他分文皆無了。小二習慣地拿過紙筆,張喜林馬上寫下借據。可牛二卻一擺手,說:“慢。”張喜林抬起頭,牛二冷笑地說剛剛有人給他報信,張家老爺不再認他這個兒子,他寫了借據,誰替他還錢?
張喜林把字據揉了丟到一邊,拎起包袱就要出門。牛二望着他的背影,說:“你也是賭場上響噹噹的人物,難道賭一把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說出去,你張喜林以後還有臉進賭場?”
張喜林停住腳,回頭問牛二想怎麼樣?牛二問他敢不敢賭狠的?
“賭什麼?”張喜林問。
“一條胳膊。”牛二說。
旁邊小二拉一下張喜林的衣角,悄聲說這人是個潑皮,聽人說他小時候和張老爺在一起玩,兩人沒少打架。張老爺人高馬大,有一次打急了,竟把牛二弄成了太監,害他斷子絕孫。他臉上的大鬍子,不像是真的。他這是想報仇呢,叫張喜林千萬不要答應。
張喜林聽小二這麼一說,突然笑了。他鄙視地沖牛二伸出小指,扭頭就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牛二陰森森地說:“張萬財白生了個兒子,原來沒種,照樣是個斷子絕孫的貨。”
張喜林停住腳,轉過身,兩手攥得緊緊的。他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哪兒聽得了這個?
“看我幹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命都算不上什麼,更何況一條胳膊!敢不敢賭?”牛二接着激張喜林。
張喜林轉頭衝到賭桌前,一拍桌子,說:“現在就賭,可我不賭你的錢,我也賭你一條胳膊。”
滿賭場的人都不再說話,獃獃地望着眼前這兩個人。一個是無賴潑皮,一個是無畏後生,這場賭不賭不成了,已成騎虎難下之勢。牛二拍拍手,連聲說好。
有人拿過骰子,張喜林穩穩地坐着,說自己還是賭“大”,牛二目露凶光,說他賭“小”。眾人都替張喜林捏把冷汗,自他進賭場,幾乎就沒贏過,所以牛二才敢這樣下注。四周圍了幾十個人,卻寂靜無聲,只有骰子在桌上轉動的聲音,再也聽不到最常見的“大大小小”的拚命吆喝。
骰子越轉越慢,周圍死一般地靜,沒有人敢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張喜林的額頭沁出一層冷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一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令人驚訝的是,張喜林贏了。
張喜林木獃獃地抬起頭,用手擦了把臉。只見牛二臉色鐵青,像糊了一層灰。張喜林正要說句嘲笑的話,然後再說不要他這條牛腿,誰知牛二沒等他開口,突然從身後抽出一把菜刀,猛地朝自己的左臂砍去。
一條血淋淋的手臂掉到地上,牛二咬着牙,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滾了下來。人群中發出一陣陣的驚呼,接着,牛二俯下身,拾起胳膊,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走去。
張喜林站在原地,半天沒動。他一直扶着桌子,才沒倒在地上。
天黑下來,張喜林身無分文,無處可去,轉了幾圈又回了家。在後門,張喜林叫丫頭去叫母親。母親趔趄着小腳出來,見兒子獃獃愣愣的,嚇壞了,急忙把他藏進南屋的柴棚。張喜林一句話都不說,倒在柴草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雞叫三遍,張萬財早早起床,在院子里伸個懶腰。家僕知道他要出門,馬上撥開門栓,掃凈門前浮土。張萬財正要出門,突然聽到家僕一聲驚呼,接着變聲變色地跑來,說門口放着一條胳膊。
張萬財大驚失色,急步走到大門前。果然,一條凍得硬邦邦的胳膊放在門口。他氣得臉色鐵青,連聲叫着“畜生”。這是賭桌上的規矩,“狠賭”自有章法,只要輸家送了賭注來,贏家必得再賭,籌碼無疑還是一條胳膊。
張喜林聽父親又急又怒地叫喊,怯怯地走了過來。張萬財一巴掌打在了他臉上,把青紫的胳膊扔到他腳邊。張喜林看到胳膊,大吃一驚。牛二,真是個狠毒的潑皮。這次,看來他是闖了大禍。
張萬財淚流滿面,張喜林的母親則抱住兒子失聲痛哭。張喜林呆立着,腦子裡一片空白。家僕們勸着張萬財,半晌,張萬財擦擦眼淚,讓人挖開院子里的梅花樹。
梅花樹下,埋着一個紅綢包裹的瓷罐。張萬財打開瓷罐,對兒子說:“這是我十年前埋下的一罐銀子,我以為這輩子再用不着,想不到只過了十年就要挖出來。這銀子有一千兩,你拿着它去蘇州找你表叔,跟他學做生意。十年之內只准寄書信,不準回家。我們想你了,自然會去看你。不過,要是你還拿着這銀子去賭命,我也沒辦法。”說完,張萬財踉蹌幾步進了屋,然後緊閉房門。
張喜林看着淚眼婆娑的老母親,突然跪到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他這就走,馬上動身去蘇州。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十年。張喜林到蘇州之後,先是在表叔的店裡當夥計,兩年後開始學做生意。偶爾,走到賭場邊,聽到吆喝聲,他心癢難耐,但一上賭桌,眼前馬上現出牛二那條凍得邦硬、青紫的胳膊,忍不住一哆嗦。至此,張喜林徹底戒了賭。
張喜林一心一意做起了生意,想不到他的聰明在賭桌上屢屢遭挫,用到生意上卻順風順水。十年之後,張喜林成了蘇州有名的富賈。這十年,張喜林不曾回過家,父母也只在他娶妻之日來過蘇州,小住即回,並說牛二斷臂,卻在賭場橫行,真是個滾刀肉。
秋日剛過,冬天即來。再有半個月,就是張萬財的六十大壽。張喜林回想起父親五十歲生日將自己逐出家門,到現在,自己也有了兒子。當年的荒唐行徑,令他追悔莫及。他拿定主意,這次一定回鄉探親。賭局已過十年,牛二再橫,也不能把十年前的籌碼算到今天。
寫了封家書寄回,張喜林帶上妻小,登船北上。一路舟車勞頓,十幾日後,他回到了家。
張家大院,還是以前的模樣。家丁見少爺回來,莫不大喜過望,正要進去通報,被張喜林攔住。他幾步進到堂屋,正想給父親一個驚喜,卻一眼看到父親正和人下棋。此人獨臂,豹眼環鼻,滿臉絡腮鬍子,不是牛二又是誰?張喜林大驚失色。
父親見兒子回來,笑着站起身,指着牛二對兒子說:“還不見過你牛二叔?他可是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要不是他,爹的家早被你敗光了,你哪兒能有今天?”
牛二呵呵笑着,一把抱起張喜林的三歲兒子,說:“爺爺給你變個戲法。”
說著,牛二轉過身,空蕩蕩的袖管里竟然伸出一條胳膊來。
張喜林目瞪口呆。牛二大笑,說他年輕時是打把式賣藝跑江湖的,什麼沒見過?斷臂不過是個小伎倆,只騙得到他這樣的後生。不過十賭九騙,張喜林被騙了多遭,挨他一次騙也不為過。
張喜林呆愣半晌,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和牛二叔腳下,以頭觸地,淚濕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