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綠陰下,旁邊,坐着他五歲的孫子。一老一少面前,是一大堆粘黏的泥巴。老人的手靈活而生動,一點也不像六十歲老人的手。小男孩的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人翻動的手指。
老人在捏一個泥人。沒一會兒,老人笑眯眯地停了手,問孫子:“像嗎?”“像。”孫子說。老人手心站着個“孫悟空”,栩栩如生,火柴盒那麼大。孫子站起來,賴進老人懷裡,嚷着要,老人就讓孫子攤開手掌,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孫子的手心。孫子還沒看夠,院子里就響起一片嚷嚷聲,一大群和老人孫子一般大的男孩、女孩舉着雙手,一路顛了過來。老人笑呵呵地一一應着,說:“大家都好好看着,一會兒捏給崔爺爺看!”老人開始搓一團泥,有板有眼地演示起來。
以前,老人是一個泥瓦匠。老人有一個圓穹形的小磚窯。那時,老人還不到四十歲,有的是力氣。可老人花了力氣,錢卻沒賺幾個。村裡人都說,老人不務正業。一年半載的,別人燒十幾窯,老人燒個三四窯就不錯了。老人的心思都花在捏泥人上去了。老人讀過幾年書,也看過三國、西遊什麼的。捏一個人物,要琢磨老半天。每燒一次,他就在窯里放上幾十個,燒出來還蠻像那麼回事兒。自己燒的次數少,他就送到別人那兒,低三下四說好話,賠笑臉。每次燒出來,找他索要的小孩很多,往往擱不平,害得他有幾次還得罪了大人。對這,家裡人氣不打一處來,但老人卻反而捏得更上心了。每次發放泥人的時候,看着小孩子們捧着一個個青灰色的泥人,老人就呵呵地笑,一臉的幸福。
後來,村裡修了公路,鎮上有了大型磚廠,一車一車的磚瓦拉進了村,那些小窯就被淘汰了。可是,老人的手藝卻沒撂下。他成天坐在樹陰下,帶一群娃娃,教他們捏泥人。
臨近中午,下地的人們陸續回家了。他們聚在老人身邊,從孩子手裡拿過泥人,七嘴八舌誇孩子。然後,對老人說了聲謝謝,就領走了各自的孩子。最後,只剩下老人和孫子了。老人一轉頭,就發現了兒子。兒子坐在一丈開外,陰着臉,生悶氣。
老人明白兒子的心思。兒子想讓他賺點錢,補貼家用哩。
昨晚,兒子找他商量,說:“那些娃娃喜歡捏泥人,乾脆,收點錢,你教他們,行不?”老人怪異地看了兒子一眼,眉毛一豎,生硬地說:“鄉里鄉親的,虧你說得出口。反正是帶孫子,一條牛也是放,兩條牛也是放,好意思收錢?”“你又不是他們家的保姆,憑啥?爸,現在啥年頭了,還不開竅啊!”聽著兒子的話,老人不吭聲,他爬上床,扯過被子,蒙了頭,不再理會。
現在,兒子還在生氣哩。老人正要勸他幾句,這時,媳婦回來了,罵了幾句男人,把他拽進了屋。老人聽在心裡,總覺得媳婦是指桑罵槐。他搖了搖頭,感到渾身有些燥熱,抬頭一看,太陽已到中空了,正火辣辣地懸在頭上。
老人牽了孫子,進了屋,兒子媳婦都在忙午飯,誰也不理他。他訕訕地站在屋中,手足無措。
晚上,兒子媳婦又是一場輪番轟炸,老人只是嘆氣。兒子知道,老人默許了。於是,張羅着找來紙筆,寫了一張廣告,連夜貼到了屋外的牆上。
第二天一早,兒子沒再下地,在進院子的必經之處,橫了張桌子。不一會兒,昨天那些男孩女孩,又嚷嚷着來了。兒子擺弄着手裡的泥人,對他們說:“好看嗎?”“好看!”“想學嗎?”“想!”“那好,叫你們大人來,快點去呀,不然一會兒崔爺爺不教你們了!”孩子們大眼望小眼,突然像明白了什麼,哄地一聲跑回去叫各自的大人去了。
老人和孫子坐在昨天的地方。老人握着手裡的泥巴,手指卻沒動。一旁的孫子一個勁兒催他,他嘴裡喔喔地應着,手指還是沒動。
可是,兒子一直等到中午,卻沒一個人來。側耳細聽,只有一些娃娃的哭叫聲。接連幾天,也沒有人來。院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從此,小孩都被大人帶着下地了,沒有小孩顛進老人院子了,老人捏的泥人苦着一張臉,沒有一絲靈氣。這些,連孫子也不滿意,老人捏一個,孫子扔一個,說不好看,要老人重新捏。
老人攤着手裡的泥人,不說話,只是木木看天。
老人真的很像他手裡的那個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