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雨像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老人起得早,他踩一地洇濕,走進了公園。
公園裡,到處是晨練的人,男男女女的,和老人歲數差不多。
老人五十多歲了。老人從不晨練。
老人加快了腳步。老人來到一片桃林邊。林邊有一條石凳,凳上沒人,老人鬆了一口氣。老人用手擦了一把石凳,擦去了一把水珠。然後,他從褲兜里扯出一咎雪白的紙巾,把石凳又擦了一遍。
“坐吧。”老人說。老人拍了一下石凳,自己坐在了旁邊。
“花要開了。”老人又說。老人面前的桃林,還是一些花骨朵。晨風吹拂,青枝綠葉搖曳出一波一波前呼後擁的細浪。老人的目光停在了眼前那棵最粗的桃樹上,他驚喜地發現,那重重疊疊的枝葉間,竟有了一點兒粉紅。
老人的頭轉向左邊,看着空位,會心地笑了。
這時,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他低頭看了看,手掌在空位上抹了抹,打算坐下去。老人伸出手,攔住他,說:“有人!”中年男人一驚,馬上直了腰,驚詫地看着老人。“有人!”老人的口氣不容置疑。
“神經病!”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中年男人走了,老人發現,他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他定睛一看,是隔壁的肖老太。十年前,肖老太的老伴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現在兒子在外地,她一個人生活着。不知是老人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肖老太也愛逛公園。肖老太從不打擾老人,只是跟在老人後邊,默默地散着步。這會兒,肖老太卻微笑着,對老人說:“我能坐嗎?”老人心裡顫悠悠地晃了一下。
“你知道,有人。”老人別過了臉。
肖老太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懶懶地打老人面前過去了。
沒過兩天,桃花就開了,賞花的人多了起來。
老人去得更早了,老人怕石凳給人佔了。幸好,老人每一次去,石凳上總是空無一人。老人總是先擦一遍凳子,總是說,坐吧。他自己呢,總是要定定地看着空位,過了好一會兒,才坐到一邊。
這天,是個周末,牽成線的遊人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地熱鬧着。許是逛累了,一對年輕人停在了老人左邊。男的說:“坐會兒吧。”女的說:“太窄了,坐不了。”男的說:“我抱你。”女的就嬉笑着擂了男的一拳。老人像往常一樣,伸出手橫在空位前,說:“有人。”“人在哪兒?撞鬼喲!”男的把老人的手撥開,不由分說坐了下去。
老人氣咻咻瞪着雙眼,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說:“我們走吧,另找地方。”可是,老人圍着桃林轉了一圈,僅有的幾張石凳全坐滿了人。
第二天,老人的兩隻手裡,多了兩個小圓凳。
老人來到那棵最粗的桃樹前,選好位置,擺好凳子。說:“坐吧。”等凳子上的人坐好了,他才慢吞吞地坐下。
一個下午,肖老太來到了老人身邊。肖老太手裡,也提了一個圓凳。
“你忘了?”肖老太說。
老人無語。
“你說過,我們要一起看桃花的。”肖老太的眼裡,滾動着一些晶亮的東西。
“都這把年紀了,別這樣。”老人說,“你看看這棵桃樹,就知道,我沒忘。”
“我知道,這棵樹是你和她移到這兒的,在城市擴建的時候。”肖老太的聲音哽咽起來。
“是的,我現在老做夢,夢到我們三個人一起看桃花。”老人說,“可是,她為了我,看不到今年的桃花了。”
老人說的她,是他的妻子。
那天,老人陪妻子逛了大半天街,要回家的時候,突然想看看桃林,看看那棵最粗的桃樹。他們就朝公園走。走到半路,累了,就坐在路邊休息。這是一片建築工地,沒想到剛坐下不久,一塊磚頭直直地從他們頭上掉了下來。在路人的驚呼聲中,他妻子猛地一推,老人被推出去了,她自己卻不幸被砸中了。
“我知道,每年春天,你們都會天天來守桃樹、看桃花。桃樹上刻着的兩顆心,已經有二十年了。”肖老太說,“你不知道的是,樹上,我加了一顆心,三顆心了。一根線,把我們三顆心連在了一起。”
“我們去看看吧。”肖老太牽了老人衣角,起身要進桃林。
“別進去了,我相信。”老人叫住了肖老太說,“你看,大家都站在外面,如果我們帶壞了頭,公園還怎麼管?”
老人是公園的園藝工人。老人已經退休了。
“那,我們三個人一起看吧。”肖老太說。
肖老太在老人旁邊,放了凳子,緊挨着老人坐了下去。
那棵最粗的桃樹,靜立着。粗壯的樹榦,黝黑的皮裂着一道道口子,像老人臉上滄桑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