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馮師傅真不該走!
因為他五十多歲已苦苦熬了大半輩子了,再過些天就可以如願退休頤養天年了。
因為那是一個傳統的節日,是居家團圓不宜出遠門的日子,可是他偏偏除了遠門,結果是一去再不復返。
因為那天也不宜出門,大雪紛紛揚揚一連飄灑了數日,河谷天氣寒氣逼人,是西域河谷最為寒冷的時候,飄落下來的雪花落在地面上,就被來往的汽車輾成滑溜溜的冰場了,人走在地面上,都要小心翼翼,何況是車呢!而且又是荒郊野外,出現意外事故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記得那些天里交通事故頻頻發生,有關部門已下發通知,讓出行的人小心再小心,而且節假日,能不出行最好不要出行,可是他偏偏出行……
馮師傅出門不再回來的消息,沒有人通知我,我與很多人一樣公休在家;也因為不在一個單位了,也沒有人把最後為他送行的消息告訴我。大約是一個星期後上班,同事見了相互握手問好致禮,可是唯獨不見同在一個大樓里上下班的馮師傅,我以為又是出差去了呢,可誰知那天與一位老同事閑聊中獲知了此事,我的整個腦袋嗡地懵來起來,好半天緩不過來。許久,我一再問這是真的嗎?真的嗎?回答是:真的,千真萬確,這樣的事情怎麼好騙人呢!
唉,是真的,馮師傅真的走了,我的眼裡不禁湧上淚水,嘴裡默默念叨着:唉,馮師傅,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你真不應該走啊!過幾天你就退休了啊,再不會開車為他人服務了。你開了一輩子車,沒有出過一次事。怎麼一出事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呢?
唉,馮師傅,你真不應該走啊!
二
是的,馮師傅真不應該走的。因為他有太多的笑話讓我們聽,只要與他在一起,或者眾多的人中有他在,你就可以聽到一個又一個的笑話,這些笑話都是他幾十年走南闖北或是親身經歷所得,或是耳聞目睹所得,或是細心從朋友處收集來自己加工整理的。只要閑來無事幾個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一個又一個惹人捧腹大笑的故事便從他嘴裡源源不斷地順溜着滑出來,既是你笑得前仰後合不停地抹眼淚,笑得捂着肚子直喊岔氣了肚子疼,笑得你渾身顫抖着久久說不出話來,他依然一本正經地繪聲繪色地說著他的故事……
是的,馮師傅真不應該走。因為他有一副天然的好嗓子。雖說他的嗓子不能與那些在熒屏上的歌手們相比,但是我敢說,他的那種唱腔和唱法,那些歌手們怕是一輩子也難以學會。因為馮師傅的歌源於生活,是地道的伊犁民歌。這些民歌好像還沒有那個人收集整理過,我曾經為此查了許多資料也沒有找到他所唱的那些歌。馮師傅的唱法是地道的伊犁味,或者準確一些說,是一百多年前五湖四海的內地人來伊犁后,長期受俄羅斯、維吾爾、回族、哈薩克族等的影響,自己編撰或曰創造出來的一種唱法,那種味兒,有節奏歡快明朗的回回花兒的腔調,有優憂鬱郁的伊犁塔蘭奇(解放前把伊犁的維吾爾人稱為塔蘭奇人,蒙古語,意為種田人。由於幾百年的生活,受多種民族的影響,他們與南疆的維吾爾人在語言等各方面已有所區別)的民歌味兒,有內地漢族人當年走口外一路上為驅趕寂寞,恰似信天游蘭花花那般,自由自在地拖長調子吼着,但又完全不是,在長長的調子中又夾雜着詼諧幽默歡快的味道。因而聽他唱歌,你好像覺得這歌聲是從哪個小巷子的旮旯角落裡悠悠蕩蕩地飄出來的,又彷彿是從秋後哪個飄着蘆花飄飄的蘆葦盪里絲絲縷縷傳出來的,又宛如是行走在漫漫長長的戈壁荒灘上,前不着店,后不見村,歌聲里透着憂鬱和蒼涼,唱着唱着,忽然山迴路轉,前面出現了一個村子,或一個投宿的旅店,或一片綠油油的草原,或一所炊煙裊裊的哈薩克人家氈房,希望來了,眼睛亮了,所以歌聲也就歡快明朗起來。我於是覺得,他的歌聲,只有長期生活在這裡的老伊犁人才能聽得懂那味道,才能自覺不自覺地醉入其中。
當然,馮師傅所唱的大多是愛情歌曲。他唱歌唱到盡興的時候,眼睛是微微閉着的,在黝黑布滿鬍鬚的國字型的臉膛上眯成了一條縫兒,那黝黑短粗似黑非洲人的頭髮也隨着身子輕輕地有節奏地搖晃着。他確實已完全沉浸在那美妙的歌聲中了。順着他的歌詞和調子,你好像在一個雪花飄飄的夜晚,看到一所低矮的房屋有一扇冰凌窗花的窗口,透着一盞昏黃的燈光,湊近了看,屋內的燈下坐着一孤獨美麗的女子就着燈光像是在縫做着什麼,一會兒又像是出神地望着那一閃一閃的油燈想着什麼,有時會露出會意的害羞的微笑,臉頰上隨即有了淡淡的紅暈;有時眼睛里出現灰暗和憂鬱來,臉色沉了下來,不一會,眼角上莫名地留下幾行淚水,抹一把淚水,回頭看看熟睡的孩子,給孩子掖掖被角,又低頭一針一線地縫做什麼。許久,她起身去那土坯砌成的爐子里續火。這個時候房門外有了重重的腳步聲,她興奮地站起身來,就見房門呼啦啦地被推開了……
我至今記得馮師傅唱那首歌的神態和那首悠揚動聽的歌曲,還有那歌詞:
“呼啦啦推開來門哎,
推開那個門來一陣風兒吹,
我以為是我那個親哥哥,
忙把那個身來起來嘛依兒喲嗨喲……”
我清晰地記得十多年前聽他唱這首歌時的感觸,聽完后便連連擊掌叫好,只可惜我只記住了那調子,卻沒有記全那詞。而現在我是再也聽不到馮師傅唱歌,也不知到哪裡能尋覓到這首歌的全詞了,唉……
三
馮師傅是個相當老實而富有幽默感的人。別看他長着一頭黑糊糊地捲髮,黝黑的臉膛,可整日里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好像透露着許多令人高興的事情,他從不與人爭嘴吵架。
記得我們是前後調入到一個單位工作的。一天,我從外面回來一踏入辦公室,就見領導在大聲訓斥馮師傅。我們那領導是從公安系統調過來的,大高個,東北滿人的後裔,作風嚴謹,訓斥人的時候臉紅脖子粗的,天似乎都要塌陷下來了。但過後啥事也沒有,從不給人穿小鞋。
那天辦公室的同事們都靜悄悄地低着頭,誰也不敢喘一聲大氣,就見領導的嗓門越來越高,馮師傅的頭低得越來越低。許久,急風暴雨般的訓斥過去了,領導一走,辦公室里即刻烏雲散去,同事們嘻嘻地笑起來,都責怪馮師傅怎麼把領導氣成這樣。
我們問:“咋了咋了(伊犁土話,有一種寧夏回回腔,但又不完全像)?剛調來就來這麼晚幹啥呢撒?不知道留個好印象嗎?領導上班坐不上車,年齡那麼大了,雪又那麼大,路多滑啊,上班遲到了是小事,把老人家滑到了摔傷了咋辦呢撒?”
馮師傅面色晴朗笑眯眯說道:“嗨,別提了,昨兒個不是半夜才回來嗎!新新的車,我從烏魯木齊把車接上,慢慢地開上,兩天兩夜,像伺候月娃子一樣,生怕碰了撞了,路又那麼滑,回到家半夜三更了,媳婦子嘛見了好像多少天沒見一樣,摟上就不讓起來了,天又下着大雪,窗戶上黑糊糊的看不見亮光,誰知道天早亮了呢撒。”
聽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著,我們哈哈大笑不止,有的說:“行了行了,肯定是你自己樓上媳婦子不起來,你媳婦子要在跟前的話,不把你嘴撕爛才怪呢!”
他見我們笑得那樣歡快,也嘿嘿地笑了:“唉,也怪我,媳婦子一摟,啥都忘了……不過,領導批評的也對,但他不主要是對我,是做給你們這些年輕人看的。嘿嘿,到了新單位自個對自個嚴一點,聽到了嘛,啊?對你們這些年輕人要求嚴一點對的呢!”
呵呵,馮師傅就是這樣一個幽默好開玩笑的人,靠着機智幽默即刻轉嫁了危機化解了自己尷尬的局面。只可惜,我現在再也聽不到他那幽默機智的話語了,唉……
四
我與馮師傅同在一個單位的時候,他是司機,我是秘書,出差常常在一起,可是一出差我就頭疼,因為我們兩人得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倒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是他的呼嚕聲是出了奇的響,整個樓道里都可以聽到他的呼嚕聲,讓人整夜不能安睡。
有一次出差到八卦城特克斯縣住八卦賓館,他先讓我睡,說你睡著了我打呼嚕你就聽不到了。我於是就先睡,可是等我睡至半夜就被他的呼嚕聲打醒,再也睡不着了,遂想起法國電影《虎口脫險》中有一鏡頭:一人在呼嚕呼嚕睡着,另一人睡不着就不停地打口哨。於是我也學着打起口哨來。起先還管用,但後來似乎是熟悉了習以為常了,不僅呼嚕聲沒有銷聲匿跡,反而越來越大,床動地搖。我實在無奈,索性搬了一椅子坐在樓道里就着昏黃的燈光看書。這時候我發現整個樓道里都是他的呼嚕聲,細細地聽,有打夯的聲音,也夾雜着輪船汽笛聲,異常的響亮,又異常地刺耳,但卻非常地有節奏。不久就聽樓道里有從那個客房出來的人喊:“誰打呼嚕的呢?娘的,咋了?喝酒喝醉了嘛,還是摟着女人睡下了?你老人家睡得香香的,讓我們咋睡呢?”喊叫的人似乎也是司機,開車辛苦一天,着實應該休息好才是。但他的喊叫聲無濟於事,呼嚕聲繼續響着。這時又有樓上和樓下的人詢問:“哪個房間,哪個房間?我們應該給他評個老大好不好,喔好——這位老哥哥咋就這麼厲害啥,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了,還沒有見過樓上樓下都被他打得睡不着的呢!”
客人們循着呼嚕聲找到我這裡,我解釋道:“對不起,是我們單位的司機馮師傅,他開了一天的車,可能是太累了吧?”
那人說:“你把他的床搖一搖嘛!”
“我打過口哨,可是不行。”
“哎,口哨可不敢打多,要不他尿炕呢,就是尿下了他也不會醒來。”那人說的跟真的一樣,我不禁啞然失笑,他依然用伊犁土話認真地說:“真的,誰哄你呢撒,我們都有經驗呢,搖一搖他的床就行,他就會做夢回到小時候以為是他媽媽把他放在搖床上哄着他睡覺呢,他就乖乖的了,可聽話了。”說著,那人進屋把馮師睡得床輕輕搖了幾下,果然馮師傅呼嚕聲漸漸細小了,像是一艘船帆疲倦了終於駛入了港灣停泊在了岸邊,如雷的鼾聲如潮水一般退去,漸漸地平靜下來。
出差回來后,我把這事講給同事們聽,同事們大笑不止,說馮師傅的呼嚕聲舉世無雙,可以讓一樓人不得安寧。馮師傅聽了嘿嘿笑道:“我是飛機,我是轟炸機,把他們的魂都給炸醒了,媽媽了個。”
唉,就這樣一個老實鮮活幽默的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是再也聽不到他那聲名遠播的呼嚕聲了。
五
馮師傅是老伊犁人。問起他的老家,他說是天津楊柳青的,是聽爸媽說的,究竟來了多少年了,他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與幾位維吾爾朋友在一起聊天,他們聊起了伊寧市漢人街的來歷,說聽他們的先輩講,漢人街早先是漢族同胞最先在那裡居住的,因為那裡有一個幾平方公里的泉水湖,現名叫后灘河,那時候泉水清澈,蘆花飄蕩,四周地勢高低不平,取水用水特別的方便。而且牧民驅趕的牛羊常常經過這裡在這裡飲水。據說最先來這裡的是四戶漢族人家:常家、馮家、李家、張家。他們來后,先後在這裡蓋起了水磨房以把麥子磨成麵粉,建起了鐵匠鋪以修理農具和給過往驢馬訂製鞋掌,辦起了小百貨店鋪,把從內地運來的商品在這裡出售。漸漸地這裡人丁興旺起來,內地來的漢族人大多居住在這裡,因而善起名字的維吾爾人便把這裡叫漢人街,並沿用至今。但是現在卻是維吾爾人居多,所以人們常說:漢人街無漢人,西大橋無大橋。
當然,這是歷史的變遷所造成的,不是我這篇文章所要說的,我只是在他們的敘說中聽到了“馮家”這兩個字,這使我想起了不久前過世的馮師傅,我想,或許那馮家就是馮師傅的先祖,遂想起他們在一百多年前從天津楊柳青挑着擔子,背着貨郎,千里萬里地沿着內蒙古那條道,走過包頭,走過騰格里沙漠,走過阿拉善草原,走過千里茫茫無人煙的戈壁灘,來到當時統領西域最高軍事領地的伊犁。也有人說,天津楊柳青的人是當年隨着左宗棠收復新疆的大軍進疆的,一路上為左宗棠的部隊供應糧草和日常用品什麼的。唉,那一代人真是不易啊!
當我了解到這一切的時候,想起馮師傅唱歌時如醉如痴時的情景,那時他的腦海里是否就搖晃着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呢?那些歌里是否有着他先輩們的影子呢?
有一次我發現他嗑瓜子與常人不一樣。常人一般是把瓜子一個一個放進嘴裡,又一聲一聲地把瓜子嗑開,把瓤子吃了把皮吐出來。他不是這樣,他是高高地自然瀟洒地把瓜子扔進張開的嘴裡,他的嘴張得很自然也很適宜,瓜子到了嘴邊的時候,嘴巴自然張開,而且他還可以一邊與你說話一邊嗑着瓜子。常人嗑瓜子聲音響亮而遲緩,他嗑瓜子聲音脆脆的且速度極快,你的瓜子放進嘴裡還沒有響,他已經吐出瓜子皮來,第二粒瓜子隨即已經扔進了嘴裡,你就見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見那張嘴一張一噏,似脫粒機一般,吐出的瓜子皮紛紛揚揚地散了一地。
我很驚訝,以為要是比賽嗑瓜子的話,他絕對是冠軍。我幾次學他的模樣,但幾次都卡了嗓子。
他嘿嘿笑着對我說:“哎,小郭,你是笑話我呢吧,呵呵,這算啥本事呢撒!”
他見我一臉的誠懇的樣子,又說:“說了你不要笑話,我爸我媽就是賣瓜子的,我從小就是吃瓜子長大的,上小學放學了,或者放假了,或者星期天就幫着我爸我媽賣瓜子。就在工人俱樂部或綠洲電影院門前。”
他這樣一說,倒是把我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給牽出來了。我記起六七十年代,特別是文革那幾年停課休學在家,我們沒地方去玩,就天天在工人俱樂部門前轉悠,不是與維族巴郎子(維吾爾語,男孩子)一起玩髀仕(羊大腿與小腿結合處的東西,我小時候和維吾爾巴郎玩過這東西,贏得越多越好,有時候可以將小羊娃子的髀仕用來做賭具。作家王蒙後來在他寫伊犁的文章里,起了個比較形象的名字:羊拐。但我以為說羊拐,大多數伊犁人不知說的是什麼。),就是用撿牙膏皮拾骨頭換來幾角錢買一張電影票混進電影院里看電影。看電影前,一定要買一杯或半杯瓜子進去,好一邊嗑着瓜子,一邊看着電影,那可是真有味啊!恍恍惚惚間,我彷彿看到比我大一些的馮師傅也在工人俱樂部晃悠着,那時他的個頭也不高,跨着盛滿瓜子的籃子,一邊嘴裡磕着,一邊吆喝着:“瓜子瓜子,一毛錢一杯,五份錢半杯;瓜子瓜子,香噴噴的瓜子……”
“漢人街沒有待過嗎?我怎麼覺得你跟維族巴郎(巴郎,維吾爾語,男孩子)一個樣,嗑瓜子,說話的姿勢,吃飯,怎麼都那麼像?”
他嘿嘿一笑:“小的時候天天去呢嘛。那時候養了一群鴿子,常常把別人的鴿子引下來套上抓住,拿到漢人街(注意老伊犁人把“街”念gai)賣給維族巴郎,然後吃個大半斤(新疆人常吃的一種飯,也稱拉條子)或者抓飯,喔——好,那個美啊,呵呵……”
“你那維族話就是那個時候學得吧?”
“誰知道呢撒,從小就跟巴郎在一塊玩的呢,啥時候學會的也想不起來了。”
六
與馮師傅相處久了,他才斷斷續續地透露出他家的一點底細。
他老家確實是天津楊柳青的,但從哪一輩來的,來到這西部伊犁有多少年了,他確實說不上來,只說:“那個時候的日子太苦了,就想着把肚子餵飽就行了,誰還顧得上問這些呢!等顧得上的時候,爸爸媽媽早走了。走得時候,我還不懂得什麼事情呢!……我是我哥哥姐姐養大的。我爸媽養了我們十一個孩子……”
“咋養那麼多?”
“誰知道呢啥,那個年代懂啥呢撒,也許是晚上沒有事情做,又沒有電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斜眼看着我嘿嘿笑着,又說“那個時候有計劃生育就好了,但是……有了也不懂,就是現在我們這些人也懂得不多,後人說不定會笑話我們現在做的一些事情呢。”
“你說的這句話倒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我不願意提起過去,一提起就想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想就傷心,咋那麼早就把我們撂下了不管了撒?唉,往事不堪回首啊,小郭!我們打小吃下的苦你想都不敢想。現在的日子好多了,他媽的,有些人還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的,我最討厭這樣的人了,一點苦都不能吃,累活也不能幹,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到處逛、玩,唉,真不知道咋樣說這些人呢!”
“那你咋樣找上工作的?”
“初中畢業就響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在農村整天就喜歡擺弄拖拉機,天天跟着師傅學開拖拉機。那個時候誰知道啥叫苦呢撒。師傅前半夜開,我後半夜開,一晚上犁出上千畝地呢!到天快亮的時候,人瞌睡的實在是不行了,就裹着羊皮大衣睡在水渠溝邊的白楊樹下,等太陽升起來被人叫醒吃飯的時候,白楊樹葉黃黃地蓋給了一身,醒來的時候,看着那一片片被你翻墾好的土地,黑油油的一望無邊,再往遠處看,烏孫山上白雪皚皚,山下是草原,綠油油的,伊犁河彎彎曲曲,波濤滾滾,金光閃耀,喔—好,那個美啊……”
“哈哈……馮師傅你也會作詩呢嘛!哈哈……”
“嘿嘿,小郭,你別笑,我那懂得什麼叫詩呢撒!我是說,人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種勞動中去的時候,而且你看到了自己勞動的果實的時候,你再看那些山呀水呀的,就好像特別的美特別的舒暢,呵呵,你說這就是詩嗎?如果是的話,那麼真正的詩歌應該是在勞動中產生的,對不對?”
馮師傅的話,說的我心服口服。一個普通人,他或許說不了什麼大道理,但他誠實樸實,並且踏踏實實地勞動生活,他一定對生活有着自己獨到且也不乏浪漫之認識的。
從那以後,我似乎真正理解了什麼是生活,什麼是真正的詩歌創作,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勞動者,而勞動者身上又有着怎樣的一種品質需要我去努力學習,努力地去細細品味。
“後來呢?”
“後來城市裡招工,我被貧下中農推薦招工回到城市,開始是在一個小學校當音樂老師,但是天天拉上手風琴,哄上一幫子娃娃們,啥時候個有個完呢撒。後來還是當上了一名公共汽車司機。而且這一干就是十多年。”
“咋就不幹了呢?”
“太辛苦了,夏天跑,冬天跑,一年四季沒有個閑的時候,房子房子管不上,娃娃娃娃管不上,媳婦子天天說的呢罵的呢,以為這個家就是她的,不是我的,我就回來睡個覺……唉,不說了,希望到行政單位好一些,把娃娃管一下,家裡的事情也操心一下。嗨,他媽的,誰知道呢撒,都差不多,哎,你沒有看嘛,這天天出差這跑那跑,晚上回去的時候天都黑黑的了,媳婦子又罵開了,說房頂上的雪沒有人掃,那麼厚,開春化雪的時候,房檐上的磚頭都掉下來了,有本事就吃住到辦公室去,不要回來!……”
馮師傅與我說這些貼心話的時間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晚上,我們出差在外地,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們倆在一家狹小的飯館里各自吃了碗大半斤回到賓館。那天晚上,馮師傅喝了點酒,說話動了感情,說著說著他就呼呼大睡。
而我望着窗外飄飄揚揚的雪花久久無眠,我想起一年前的夏天,我和馮師傅出差歸來,他突感身子疲憊,頭上一層一層地冒着汗水,眼睛也不大聽使喚,老是想閉着,他以為是感冒了。那時我恰好要去醫院拿點常用藥,他驅車把我送到醫院門前,說讓我給他開點感冒藥,他就不上去了。誰知我給醫生說了他的癥狀后,醫生堅持讓他本人來。我下樓到門前把馮師傅叫上來,他嘟嘟囔囔地說:“喔——-好,我又不是個大姑娘,一個黑老蛙嘛,這醫生要看啥呢撒?”
到了一臉嚴肅的年輕的醫生面前,他老老實實地按照醫生所說,一會脫衣服,一會躺下望着板著臉的醫生,說:“醫生,咋那麼認真撒?我這身體還有病呢嗎?從小就是土堆里滾出來的結實着呢!就是出點汗,受了點涼,開上一點感冒藥吃上行了嘛!你這樣認真,別把人嚇(伊犁土話念ha)着了。”
他看醫生一直在抹他的肝臟部位,他臉上堆起了微笑:“醫生,你可不要嚇唬我,我膽小的很。我可不能出什麼問題,那樣的話,對革命建設的損失可就大了。”
我在一旁聽着直想笑,那醫生仍是一句話不說。最後的結果是:讓馮師傅住院檢查,不要亂跑。
馮師傅一聽,急了。說:“不讓我亂跑?說啥的呢?我這麼大人了還亂跑到哪去呢?”
馮師傅住院檢查的結果是:急性肝炎。
七
是的,司機也是很疲倦很無奈的一個職業。馮師傅常常為此而為自己的選擇而嘆息:“老師當得好好的,去當啥工人呢撒,好歹老師也是個幹部啊;開公交車雖然累一些,但是我說了算啊,現在……”他搖着頭,自我嘲笑地說自己傻,“是個勺子(伊犁土話,傻子的意思)咋辦呢?往前走吧。”
那天恰好是大年初五,是個很講究的日子,是家人團聚不適宜出門的日子。他確實也不願意出門。無奈領導一遍遍地叫着,只好去了。
他駕車出門上路,雪花似乎更大了起來,整個伊犁河谷都被雪包裹住了,天上是雪花飄飄,地上是茫茫白雪,公路兩旁的白楊樹也落滿了白花花的雪,一片片大如席的雪花覆蓋著玻璃窗,他開着搖窗器,不停地擦拭着車窗玻璃。
下午,雪依然沒有停的意思,依然是紛紛揚揚的大雪片子從無盡的天穹里源源不斷地飄落下來。雪,已把來時還能看到的一些枯草遮蓋住了,而公路上的雪則被來往不斷的汽車壓成了一股股冰凌柱子,車輪老是在上面打滑。或許是天近傍晚的緣故,或許是那天他確實要急於與家人團聚的緣故,他先是跟在一輛大車的身後慢慢走着,想着可能對面沒有車駛過來,他於是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盤,誰知對面恰好馳來一輛大卡車,他迅速往右打方向盤,可車輪小,底盤低,冰凌柱又高又滑,汽車沒有過去,這時對面的大車已經急馳而來,他沒有選擇的機會了……
那天,當那位老同事告知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強忍着眼淚不說一句話。
許久,她忽然提起一件往事:“還記得有一年的春節,咱們在那個誰的家,馮師傅拉着手風琴閉着眼睛唱《牡丹汗》嗎?”
“記得,怎麼了?”
“你看到他唱到最後眼角旁流出眼淚嗎?”
“有這個印象,怎麼了?”
“那時他剛離婚。”
“哦,我好像猜到了……”
記憶把我拉回到那個雪花飄飄的夜晚。我們在一位同事家熱鬧着。酒喝到一定時候,該是大家各自亮相自己的絕活了,唱也可以,說個笑話也行,不說不笑就得爬着鑽桌子。可是那天,馮師傅似乎話很少,他喝了幾杯酒後,就拉起了那架他保存了數十年的手風琴。他先是唱了一首我前文所述的那首伊犁民歌,接着就唱起了伊犁人經常唱的那首著名的歌曲《牡丹汗》。
《牡丹汗》是一百多年來流傳於伊犁的維吾爾民歌。有人說是一維吾爾青年小夥子愛上了一名回族姑娘,但終因雙方家人的強烈反對而沒能終成眷屬,於是是兩人私奔了,結果在路上被抓回來,捆在大樹上鞭打,一對情人被皮鞭活活打死。近年有學者考證說牡丹汗是個漢族姑娘,家住伊犁惠遠古城,和一維吾爾小夥子相親相愛,但一位伯克(維吾爾語,官員的意思)的兒子也看上了漂亮的牡丹,後來他唆使人害死了維吾爾小夥子,牡丹聞訊后悲痛不已,最後自盡而死。唉,無論怎樣,這凄美的故事激起起善良的維吾爾人的情感。後來,牡丹汗的故事以維吾爾民歌的形式,在伊犁民間傳唱了一百多年。不僅維吾爾人唱,漢族人也喜歡唱。每次聚會總是少不了這首歌。每每聽或者唱這首歌的時候,它那深沉和悲傷的情調,總是讓我的眼裡溢滿了澀澀的淚水,真可謂“一聲牡丹汗,雙淚落胸前”!
那晚,馮師傅抱着手風琴似乎完全沉浸在一種往事里,一種情景中,一種境界中。他的心中彷彿有一曲悲情故事此刻變成了一幅凄美流動的畫面,在他的眼前漂浮着,揮之不去。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哎——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呃,
哎——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
月亮躲在雲彩的後面,
哎——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晨風莫吹斷我的思念呃,
哎——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
奇怪的是,那一晚上,他唱所有的歌都是用漢語,唯獨唱這首歌的時候,他用了維語。我似乎覺得他只有用維語唱得時候,才更能表達出此歌的原汁原味,當然也更能表達他此刻的心境。他此刻的心境是什麼呢?我看看同事們,同事們都默默無語,表情十分凝重,定定地聽馮師傅唱着。特別是他唱那“哎——”字的時候,調子拉得凄婉而悠長,像是有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形,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然飛着,凄美地鳴叫着;像是寒冷的冬天的夜色里飄來一支帶響的弓箭;又像是有一支受傷的羽毛在銀光閃閃的月光下緩緩地飄着,浩瀚無垠的夜空里傳來高亢優美的旋律,但在那抒情優美的旋律中,又透着一種蒼涼和凄楚。特別是當把那“親愛的牡丹汗”幾個字親切舒緩地唱出來時,人的眼淚就要來了。那個時候,我看到馮師傅眼角處流出了淚水……
八
在得知馮師傅不在了的那些天,我幾乎夜夜難眠,腦海中流動着一幕幕和馮師傅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畫面,我時而會意地笑着,時而悲戚地流着眼淚,時而感嘆人生的無常和無奈,時而長久地默默無語。自然,到最後,還是想馮師傅那動人美麗嘹亮的歌喉,想馮師傅唱歌時的那種全神投入的神態。想着想着,我似乎看到在那一輪清冷的月亮的背後,有着浩瀚無垠的蒼穹,馮師傅唱得的那首凄婉纏綿起伏跌宕的《牡丹汗》,似乎就是從那無盡的蒼穹里飄逸着流瀉出來,它纏繞着月亮一遍遍地響着,一會又從月亮的周圍慢慢旋轉到地面,在那個白楊樹林里或那個巷子的旮旯角落響着,像夜鶯,悠長而纏綿地蕩漾在這一扇窗欞,或那一扇窗戶。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和維吾爾人居住在一條巷子里的時候,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這首歌的旋律。大人們說,一九六二年有許多維吾爾人受當時蘇聯人的蠱惑,跑到蘇聯去了,有許多家庭從此支離破碎,有許多戀人從此天涯相隔,像天上的銀河,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自那以後,夜深人靜的時候,巷子里的歌聲也就多了,其中就有這首歌唱凄美愛情的歌。
那麼馮師傅呢?他那時心境還是想着他那離異的妻子嗎?是在懷想曾經的往事里他們曾有過的海誓山盟嗎?還是懊悔自責着自己,雖說是已經分手了,但心裡一直默默惦念着她;也或許是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盡忙着工作,沒有給妻子孩子多少溫暖和快樂,但是那份情那份愛依然像牡丹花一樣,飄逸着溫馨的芳香。也許是的,也許都不是,人啊,有時候就是說不清這“情”字究竟為何物。
唉,女人們啊,在你們那柔韌的肩膀承擔不起壓力的時候,是否可以有一個敞亮而寬闊的胸懷,忍耐一下,再忍耐一會,給男人們一些時間,好讓他學會撐起一片藍天好嗎?
唉,男人們啊,在你們風風雨雨忙這忙那的時候,是否給自己的家人留點時間,留點時間就是留下溫馨,留下相知相愛的空間,留下一個女人一生的寄託和歡樂?
唉,馮師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