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又瘦又矮,單薄得似一張紙,彷彿一陣風能將他吹飛了。不過師傅卻很受人尊重,提起師傅沒有人不服氣的。
師傅是車工,是機械廠頂頂好的車工,一個小小的機械廠能將自己的模具銷往大江南北,全仗有師傅那雙靈巧的手。每年評先進,師傅定會榜上有名,因為師傅是模具之王,師傅生氣了機械廠肯定砸鍋。
我進機械廠時師傅才四十歲不到,但看上去卻老氣橫秋,且土裡土氣,不像心靈手巧的人。但就是這樣一個塌鼻厚唇,拖拖拉拉的人居然能造出精緻的模具,讓人不可思議。
師傅彷彿整天有思考不完的問題,本來就有些駝,又耷拉着頭,等人喊幾聲,他才猛抬頭問:“跟我說話嗎?”然後也不管別人給他說啥,他只咧開厚厚的嘴唇使勁笑。笑得對方莫名其妙。
那次南方一家公司想購買一批模具,由於不放心,來小城模具廠考察,不知是廠領導忙中出錯忘了介紹師傅,還是對方疏忽了禮節,握完領導的手后竟然忘了跟師傅問好,把師傅遠遠地冷在一邊。師傅啥話也沒說,扭頭走了。
這樣普通的車床也能生產出合格模具?對方不信,想讓車工實際操作一下,可等領導找師傅時卻不見了他的影子。派人去找,師傅早在宿舍里酩酊大醉了。沒有師傅上機操作,模具做得實在太普通,對方直搖頭,結果生意吹了。
沒想到平時蔫頭獃腦的師傅還有點驢脾氣,有了這次教訓,廠領導再不敢小視師傅,領導再見師傅總是浮上笑問:“陳師傅還好?”
“還好,還好。”師傅就迎領導的臉笑。有人喊師傅模王,有人直接喊師傅,很少有人在“師傅”前面再加一個“陳”字,領導把大姓加在前面,充分說明了領導的重視,領導這一聲“陳師傅”,師傅肚子里的氣便煙消雲散,又樂呵呵地回車間做他的模具了。
喊師傅的人不少,但能真正做他徒弟的人卻不多,每次有人想拜師,師傅總脖子一梗說:“手藝是教出來的?真正的師傅是工夫,不吃苦不鑽研想做一流的模具,有那麼簡單?還是請工夫當師傅,我這裡就免了吧。”
為了跟師傅學,我沒少為師傅打飯,沒少替師傅洗衣,沒少一根接一根地給師傅遞煙。但如果不是拐彎抹角跟師傅沾親帶故,師傅也決不會收我為徒。
說是徒弟,師傅卻只簡單說了些要領,就啥事不管了。師傅說:“還是那句話,真正的師傅是工夫,把車床當你的女人,模具當你的孩子,只有好好善待你的女人,她才能為你生下乖巧的孩子。”那天夜裡師傅抿着小酒對我說:“我說的理,你信不?”
“信,信,師傅說的我當然信。”我不停地給師傅添酒,又一次次點頭。
既然公開收我為徒,對我的要求自然要比別人嚴格許多。那天師傅洗乾淨了手,隨手抓起一件我做的螺絲帽,伸手指在裡面打磨,突然哎呀一聲對我吼:“這是你做的模具?”
師傅把手指伸到我的臉上問:“這也配當我徒弟?”
師傅手指上拉出一道血印,隱隱地滲出血來。我嚇出一身冷汗,忙給師傅賠罪,說,“先包紮一下吧,我以後改。”
“以後?沒有以後了。”師傅啪地將螺絲帽摔在我臉上吼,“收你這樣的徒弟,我模王丟不起這個人!”
那次我整整在師傅面前跪了一下午,師傅才勉強沒掃我出門。
有了那次教訓,有了師傅的嚴格要求,我漸漸也成了一流的車工,師傅臉上終於露出欣慰的微笑,說:“這才是我的徒弟嘛。”
可是又過了一年師傅卻跟我翻臉了。一位在蘇州的遠門弟弟也開了一家模具廠,聽說我在小城是一流的車工,親自跑過來讓我幫他,負責員工培訓。
“公家的飯碗端得好好的,為啥非要去幹個體?”師傅沒聽我說完,就問。
我說:“那不叫個體,叫私營。”
“不管個體私營,反正不是正當事。”師傅說,“咱在小城是一流,去南方算個屁。”
我說:“不一定吧,說不定憑咱的手藝也能闖出一片天,也能賺大錢。”
“賺大錢?你學手藝是為了賺錢?”師傅盯着我的臉,彷彿在找什麼東西。
“手藝就得有手藝的價值,憑手藝賺錢也不是啥丟人的事呀。”我說。
“滾!”師傅猛吼一聲說,“算我瞎了眼,以後別說是我徒弟!”
“師傅也來吧,憑您的手藝大有施展空間啊。”我在蘇州幾次給師傅電話,可師傅不聽便掛了。後來再打,得到的答覆是: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好久沒回小城,兩年前回去斗膽去看師傅,師傅正窩在破舊的沙發里看電視。原來小城機械廠早已破產,師傅那雙靈巧的手再無用武之地。我勸師傅去南方,師傅卻黑着臉說,“你賺了錢來笑話師傅?我的手藝跟錢決不沾邊。”
幾年拼搏我已有了自己的地產公司,抱着對故鄉的懷念,我決定回小城收購機械廠那塊荒廢的地皮,建一座住宅小區。荒廢的地皮利用上,機械廠職工就會得到相應補償。
遍地荒蕪,雜草叢生,那天又去看那塊地皮,卻遠遠地望見一個佝僂的影子在一根根撥草。走近了才知道,原來是師傅。我忙扶師傅說:“等小區建成后,免費給師傅提供一套。”
“你說話算數?”師傅疑惑地盯我。我說:“開發商就是我。”
“不稀罕。”師傅突然摔了手中的雜草,哼地走了。望着師傅龍鐘的影子漸去漸遠,我心頭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