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老丁
老丁其實並不老,那年只有二十六七歲,但比我那時大了很多(六四年我剛進疆時才十七歲),當然就該叫他老丁。其實我也沒叫過他師傅,只是我在寫這篇回憶他文章的時候,我想我該叫他師傅,因為剛到兵團農場第一個真正教我點手藝的就是他了。
老丁名什麼我已記不得了,只記得他是甘肅人,60年甘肅自然災害時,逃荒到新疆的“盲流”。注老丁看上去確實比較老,好像有三十多的樣子了,臉黑紅黑紅的,有點絡腮鬍子,可能因為是農村娃子出生,田間活乾的比較多,受的苦難比較多,臉上過早地寫下了蒼霜的歷史。他個子挺高,長的其實還挺俊,不過那時還是個鑽石王老五(那時農場姑娘較少,打單幹的小伙多)。他做我師父時正是六四年的冬天,他頭戴一頂黃狗皮的帽子,身上那黑色棉衣外套了一件白羊皮的背心,腰間系了一根繩子,就彷彿電影里見過的陝甘農民,只不過沒有頭上的白羊肚毛巾,他留給我很深的印象。老丁人很和氣,話語不多,見我們總是笑嘻嘻的,第一次與他打交道我就挺喜歡他。
老丁並不是我進疆時的班長,他當我師父,只是連長派我跟他學編筐子(還有另一位上海知青),這才與他打上了交道。
我們農場當時每年冬天一個主要工作就是開荒,開荒需要大量挑土的柳編筐子,那筐子主要靠我們自己動手編。
編筐子之前先要打很多柳條,於是跟了師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柳條。我們農場各個連隊的農渠渠埂上有不少的柳樹,都長有一抱粗了。我們三人就趕了馬車到渠上去砍柳條。臨行前老丁囑咐我們腰上系根繩子,於是我們兩個徒弟也學師傅一樣,在那草綠色的新棉衣的腰上也系了根麻繩。腰上系根繩有好處:一是在腰上可以插上把鐮刀,用來砍柳條方便;其次,繩子可以用來捆綁柳條,收拾起來方便;其三,腰紮緊了,人變得利落些,方便上樹打柳條。
編筐子的柳條要分幾種。最粗的要大拇指那麼粗的,那是用作筐子的邊和匡攀用的。其次一種要小拇指那麼粗細的,用作筐子的經,最後一種就是再細一點用作編筐子的緯條了。
連隊共有六條農渠,每條農渠上早年栽有有不少柳樹,但真真正能用作編筐子的柳條並不是很多,好在編挑土筐子的柳條不是太講究,那些細一些的能編進去的都行,可那用作筐邊和匡攀的較粗的柳條就較少了,太粗了不適用,細了又不結實。所以打柳條也費了一番功夫。
我們打柳條的工具也不對手,除了老丁有把砍刀外,我們就只有鐮刀和坎土曼了。鐮刀打細柳條到挺方便,往下勾就行,那柳條和柳枝的分叉初很脆,輕輕一勾就下來了。那粗的柳枝就不好砍了。鐮刀不太好用,只能爬到樹上去慢慢砍,那就沒有老丁的砍刀方便了。如果樹不太高,在樹底下用坎土曼有時也可以砍粗的樹枝。在新疆坎土曼就是一個萬能工具,能挖土,也能砍柴,還有人拿它當盛飯的傢伙。
我們大約打了半個月的柳條,連隊幾個農渠上的柳條砍得也差不多了,大概夠用了,接着就是編筐子了。
師傅老丁其實並不是編筐子專業出身,他的手藝也是到農場後向別人學的。那時農場職工很多是多面手,樣樣都要學一點兒:除農活外,還得學會打土坯、壘牆、抹牆、打火牆、壘爐灶等等活。因為農場當時基本是自力更生,樣樣都要自己動手,那些活後來我也都干過,但我手笨,幹什麼也只是三腳貓,乾的都不漂亮。
師傅他也只是會編,在我看來他編的並不是太漂亮,但比起我們這些剛學的“上海鴨
子”(老職工對我們上海知青的稱呼,開始有點輕視的貶義,但後來有點打趣似的親熱感)當然要強多了。
編筐子首先要給筐子的邊和匡攀定型。作筐子邊用的柳條先要放在火上烘烤,使柳枝變軟變得更有韌性,這樣在彎曲柳枝時不至於斷裂。我們把柳枝烘烤到一定程度,就趁熱根據一定的尺寸彎曲成U形,隨後把柳枝的兩端用細柳條拉緊,使它冷卻定型;匡攀就更複雜些,除了先趁熱按一定的尺寸彎成U形外,還要把匡攀兩邊約10厘米的地方長發削去一半,然後也是烘烤后趁熱向上彎折(這樣可以吧匡攀掛在筐邊上),最後還是用細柳條捆綁定型。他開始示範給我們看,我們就在邊上看着,然後就按照他做的樣子把烘烤好的柳枝彎曲成形,開始做的並不好,不是彎大了,就是彎時折斷了,那就報廢了。他並不怪我們,只是在邊上笑笑,把報廢的筐邊扔了。老丁想了個辦法,他用兩根粗木棍打在地上,兩根木樁之間的距離正好是筐子底邊的距離,這樣按木樁來彎曲加工筐邊,筐邊的大小就基本一致了。這樣我們加工了幾個,心裡也有了點經驗,報廢的少了。
筐邊和匡攀全部加工完成後,就開始編筐子了。他又手把手地教我們如何編筐子:用稍細的柳條作經,一隻筐子八根經,分別彎成對摺,彎的地方要用火烘烤變軟后再用勁把柳條擰成麻花狀得才能對摺,否則就要折斷。然後用最細的柳條作緯,橫着把八根經穿起來,一根柳條編完了,就再接着加一根,就這樣一根接一根編上去,編到約二十五公分左右就要把經向前折,那就要編筐子的底了。筐子的四邊編好后最後就是收邊,就是把柳條多餘的頭留一段,其餘的剪掉,然後把留下的那一段擰彎后插入上面的邊縫裡,一段一段向上插上去,至全部插完,一隻筐子就基本完了,然後,上面加上匡攀,大功告成!當然我編成的第一隻筐子樣子很難看,比起師傅編的筐子就差了一截。
什麼都是熟能生巧,在師傅的幫助下,我慢慢也進步了,筐子的樣子也好看了很多,與我一起編筐子的另一位知青他比我編的更好。
我們編筐子的任務結束了,但我同師傅在編筐子的過程中結下了友誼卻加深了,我從他那兒了解了許多他家鄉的事,了解了他六零年從家鄉甘肅逃荒來新疆的故事,因此我對他了解了更多;他也了解了我的過去,了解了中國的大都市——上海。
我對他最感興趣的是他會用兔夾逮兔子。我們農場那時農田裡野兔很多,可要逮兔子不容易。俗話說:狡兔三窟,你沒有點真功夫,即使你有兔夾子也不一定能逮到野兔。連里能打兔子就他一人了。
一天我央求他帶我一起去下兔夾,他爽快地答應了。那天我們還在開荒,他對我說下了班跟他走。一下班,我委託其他人幫我打好晚飯,就跟老丁走了。
他還是那身打扮,只是腰間的繩子上掛了五六個兔夾子,那是他以前從老鄉那裡買來的,每天到農田幹活他都帶着兔夾。
我們沿着農田向西走,冬季的農田,空蕩蕩的,只留下少量的稀疏的棉桿(大部分都被職工砍了當柴火了)。天陰沉沉的,快黑了,他彎下腰對我說,你看看地下。我彎下腰看地下,那裡有很多動物的腳印。他說,“那就是兔子的腳印,兔子很精明,它平時只走一條路,一旦路上發現可疑的情況,這條路他就不走了“。我問:“就在這裡下兔夾?”老丁搖搖頭說,“這些都是老腳印了,沒用”。我問,“你怎麼知道這是老腳印?”,他指給我看:“老腳印看上去模糊,不清晰,新腳印新鮮、清晰,有時邊上還有新鮮的兔糞,你仔細觀察就會明白。
我們繼續向西走到農田的邊緣,穿過由穿天楊和沙棗樹混合的防風林帶進入沙漠。這裡的沙漠靠近農田,地下水分充足,所以這裡有較多的沙生植物,如:紅柳、白柳、蘆葦、駱駝刺、胖姑娘草、芨芨草、甘草等等,是野兔居住的好去處。
老丁蹲下來,仔細分辨地上的腳印,然後抬起頭對我說,“你看,這是一條新鮮的腳印”。我也蹲下來,仔細看看,果然地上的腳印非常新鮮清晰,可以看出不久前兔子還走過里。老丁站了起來,向四周看了看,沿着兔路向前走了一段,選了一個紅柳叢的邊上準備埋兔夾。我也跟了過去,看他如何埋兔夾。
他從身上取下一個兔夾,然後在兔子的路上挖坑。趁他挖坑的時候,我仔細地看看那兔夾:兔夾的下面是用熟鐵打的一個鐵圈,有二十來公分的直徑,鐵圈的下面縫了一塊布,布中間縫了一根小小的布條,布條中間不縫死,可以插根小木棍;鐵圈的看兩端有兩個半圓形的鋼圈,鋼圈的下端有彈簧,與鐵圈相連。由於彈簧的作用,平時兩個鋼圈是緊緊合在一起的,這樣才可以緊緊底夾住兔子。鐵圈上還有一根細細的鐵鏈,那是埋兔夾時栓在木樁或樹叢上用的,防止兔子或其它動物帶了夾子逃走。
老丁的坑挖好了,不大,就比兔夾略大些。他把兔夾拿過去,用力把兔夾的兩根鋼圈掰開來,用腳踩住,鐵圈邊上還有一根細繩,繩子的一頭有一根短小木棍,他把細繩壓在半根鋼圈上,把小棍穿過小布條,這樣兩個鋼圈就被細繩壓住,分成兩半,與鐵圈相平。老丁
小心翼翼地把兔夾放入坑中,鐵圈的下面要留點空,這樣兔子經過夾子上面時,鐵圈下面的布下垂,小木棍彈起,於是彈簧收起鋼圈,夾住兔子的腳。老丁邊埋邊對我講,“兔夾放在坑裡后,要在布上輕輕地撒上沙土,把兔夾蓋住,再在這沙土上,用他帶來的兔腳,輕輕地在沙土上蓋上幾個腳印,迷惑兔子,這一步千萬要輕,否則很可能觸動兔夾,鋼圈會彈起來,不但前功盡棄,還可能夾傷自己的手。”最後他把小鐵鏈栓在邊上的紅柳根上。這樣大功告成。
天已經黑了,老丁早有準備,拿出手電繼續向前尋找兔子的腳印,直到把另外四隻兔夾埋好后,我們才回去。
第二天,連隊休息,我起床較晚。剛吃完早飯。老丁來到我的宿舍,手裡還提了一隻兔子。他把兔子丟到地上,笑着說:“就打了一隻,還有一隻只剩了一隻腳,不知是給兔子掙脫了還是給狐狸給叼了。這隻你吃吧!”我連忙回絕,把兔子撿起來還給老丁,我怎麼可以拿老丁辛苦打來的兔子呢?老丁把兔子又丟在地上,說,“那算個啥,我吃得多了,你嘗嘗吧!”說完,人就走了。當然,兔子最後成了班裡大家的佳肴。
以後,我曾經向老丁借過兔夾,同朋友一起去逮過野兔,照着老丁教的方法去做。結果是空手而回,還弄丟了一隻兔夾,不知是忘記了地方還是被人撿走了。不過老丁沒責怪我。以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向老丁借了。但後來老丁還給我拿過兩隻兔子。
沒過多久,就是六五年的二月,團里要把三連建成上海知青的連隊,就從其他連隊調了些上海知青過來,而把連里原來的老職工除了連排幹部,還有後勤上的部分老職工外,其他老職工都調到離三連隊很遠遠的連隊去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老丁。
註:那時政府和兵團的老職工(部隊就地轉業軍人和五十年代兵團到河南等地招收的職工)都習慣叫把那些非正式招工進疆的人稱都為“盲流”。
2011。6。4於上海奉賢南橋2012。10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