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八歲,小妹四歲。
父親在村上煤礦幹活,不常回來。回來之後,也不大多說話。偶爾逗逗小妹,只是用粗棘的鬍子在小妹稚嫩的臉上蹭來蹭去。這時家裡便洋溢着歡樂幸福的氣氛。但這樣的日子很少很少。更多的是,他在家裡一言不吭,顯出一副威嚴的至尊模樣,我們都很怕他。
那是一個雲淡風輕的夏夜。父親照常匆匆扒完飯,和母親淡淡地絮了幾句家常話后,便沉緩地把他的專用座椅移到階前去乘涼。母親收拾了餐具,便早早地帶着我去睡了。那夜,我睡得很不安寧,總覺得有一隻腳像被蜜蜂蟄了一口,脹脹的,又疼又癢。大概是半夜,母親一聲凄厲的慘叫把我驚醒了。我從床上蹦下來睡眼惺忪地跑到院子里,我使勁擦了擦眼睛,看到好多人,父親安詳地躺在他的靠背椅上,一動不動。後來聽大人所說,父親是被一條毒蛇咬了,具體時間不清楚。父親這樣一直躺了兩天兩夜,然後一言不發地去了。此後,母親便跛了一條腿。此後,她一下子便蒼老了幾十歲。此後,她便有了嘮叨的習慣。此後,她的關節炎一到夏天的晚上,便發作得格外猛烈。
我常常哀嘆,母親那時候怎麼不把我們兄妹送去給父親作伴。要是那樣的話,也就沒有如今這麼多的不幸了。
二
我早就喪失了哭和笑的這兩種基本功能。有一次我試着對鏡子大哭大笑,結果發現自己咧着一張大嘴,面目猙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儼然地獄裡面的小鬼。我絕望地用雙手蒙住雙眼,蒙住臉把自己往地獄里扔。
我竟然連哭和笑都不會了。我還是人么?聽說貓還會哭叫呢!夏目漱石寫過《我是貓》,卡夫卡寫過《變形記》,看來貓和蟲我是高攀不上了。那我是什麼呢?我是枯枝敗葉,我是孤魂野鬼,我是行屍走肉……是了,我便是這樣的東西了!
可是,當我再一次讀小妹寫給父親的信時,我全身心地感動了。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它順着鼻樑桿滾落下滑,如斷線的珍珠。我知道,這不是眼睛流淚,是我全身心在流淚。我情不自禁用手去擦那如泉的淚水,可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的淚泉竟已乾涸,天不憐我,連眼淚也不憐我。嗚呼!我還有什麼生趣,還不如早點從這苦海里脫了生。
三
小妹的信是這樣寫的:
敬愛的爸爸,您好。爸爸,您身體還好嗎?您知道我是多麼想念您嗎?您離開我們十多年了,我們時時刻刻都很想念您。我常常想起您的音容笑貌,您那慈祥的面孔。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多麼快樂幸福啊!我還記得您常常把我抱在您寬大的胸懷裡,親我,吻我,用鬍子扎我。還記得那時我總纏着您給我講笑話和故事。還記得您帶着我到院子里數天上的星星。還記得……小時候,看到別人和他們的爸爸玩,買花衣服,我便加倍地想念您。您一定也會帶着我玩,給我買好看的花衣服。爸爸,您說是嗎?爸爸,您聽見您的女兒在呼喚着您嗎?每年清明節,我們一家人帶了您平常愛吃的東西去看您,您一定看見了我們吧!您離開我們后,我和媽、哥哥相依為命過着日子。由於黨和人民的關懷,我們生活得都很好,請您放心好了。只是後來,哥哥到學校去寄宿,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家裡,我和媽媽都很害怕,媽媽坐到半夜還不睡,我有時被噩夢驚醒,發現媽媽還是愣愣地坐在那兒。這時候,我多麼希望您快點回到我們身邊啊!有您在身邊,我們就不會害怕了,媽媽也會早點睡覺了。如今,我和哥哥都已長大成人,能為祖國和人民做貢獻,我們一家人生活得非常幸福美滿,請您放心吧!再見吧,爸爸。最後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此致,敬禮。*年*月*日。
四
小妹,我對不起你啊!我不堪做你的兄長。父親去了之後,我作為長子,應該挑起全家的重擔,可是這些年我都做了些啥呀!你從小腦子就很聰明,可是上到小學三年級,家境越來越糟糕,媽勸你別讀書了,說女孩子多讀書也沒什麼大用處,你雖然心裡很委屈,可還是乖順地答應了。我知道你背地裡哭過好多次,而且對媽的重男輕女很為不滿。你回到家后,割豬草,燒水煮飯,家務活你幾乎全包了。稍大一點,你還跑到外面去賣東西,把那有限的幾個錢送給我讀書,而你自己從來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一年四季穿着那件土得掉渣的衣服。哪個女孩不愛美,特別是這豆蔻年華。看着人家花枝招展,你心裡別提多難受了,可是你在家裡沒有半句怨言。做哥的,每想及此,恨不得頭撞南牆。我為什麼這麼不爭氣啊!我怎麼是這麼一個窩囊廢。看來今生今世,我是報答不了你。
媽,怪不得小妹說你“重男輕女”。小時候,有好吃的,你總是給了我。妹妹不滿意了,你義正辭嚴地說“他以後是家裡的頂樑柱”。於是妹妹只好委屈跑向一旁。過後仍然和我玩鬧,就象根本沒這回事。我考上了高中,你老人家高興得眉開眼笑,認為我以後一定能跳出農門,對我更是傾注全力地付出。您的腳不方便,可是田地里的活卻一點也不要我干。你只要我一心一意讀書,考大學。你就是累死了也心甘。面對你這一番苦心,我還有什麼話說呢?
高一的時候,我勉勉強強還能跟上班。到了高二,我很快便被人家甩得老遠,我的名次總是落在最後十名。您總是怪我為什麼不把通知書給您看,這樣的成績,叫我怎麼有臉拿出來。
最後一個學年,我也有心拚命苦學,爭取趕上人家,可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前兩年落下的課太多,我整天神思恍惚,書上的字我一個也看不進去。我心煩意亂,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抑或什麼也沒想。
我深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不易,更何況我是一匹如此羸弱不堪的老馬。
這樣的日子我實在受不了,我還是回來幫您幹活吧!我似乎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我認命了。終於沒有經過您的同意,我便獨自向學校申請退學,班主任老師求之不得,很爽快地答應。我毫無留戀地告別了校園,也從此永遠告別了我十幾年的讀書生涯。
回到家裡,您老人家氣得簡直發瘋了,您要我一定再到學校里去。我雖然料到您會大發脾氣,可沒想到,您是這麼傷心,您似乎有種大廈將傾的感覺。您一下子覺得喪失了全部的希望,您一直夢想着我跳出農門,可是這突然而來的打擊令您老人家幾乎傷心欲絕。您痛哭出聲,在我記憶中,這可能是您第二次如此悲痛哀絕。我當時也起了悔意,可是我實在無臉去學校了。而我深知自己的秉性,長痛不如短痛,讓時間來醫治您的傷痛吧!
摯愛是毒藥啊!
當我明白這一切時,我已無法拒絕這一種摯愛了。
因為愛,您不讓我去煤礦幹活,不讓我去田地里乾重活,寧願捨棄您那一身老骨頭,來成全我的“未來”。您對我言聽計從。我剛回家,雄心勃勃,希望在家裡搞家禽飼養,可是天不助我,一場瘟病,使我的希望化為泡影。於是我又灰心喪氣,懶散消沉,什麼也不想幹了。
我回到家后,你雖然痛苦好一段時間,可您很快便也承認了現實。於是又張羅着給我找對象,可我因為那件事,卻一時沒情沒緒。我一口回絕了,而且我討厭那些媒婆的說長道短。我自信也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自己去找一個也不算難事,而且我堅持要干出一番事業才來考慮這事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為這件事,加上我回家諸多乖戾之事,我們之間便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我恨極怒極悶極,索性到商店買了一瓶農藥,然後希望您作出選擇。您又一次傻眼了,您大哭大鬧,轟動全村。我無法在家裡呆下去。於是我偷了幾十元錢,跑到某城市耍了幾天,然後回來。回來之後,聽人家說,您派人到處找我,就差沒去電視台了。此後,我們便開始了冷戰。
家裡死一般的寂靜、恐怖。
我在床上一躺便是一個月,我什麼活也不幹。
此後我便開始學壞,去偷。去和人家打牌賭博,我整宿不歸。我拚命麻醉自己。我無比地高興啊,無比快樂了。
有時,夜深人靜,面對自己日益枯澀的靈魂,我問自己:“我還是人嗎?”這一聲質問在整個屋子裡回蕩,我戰戰兢兢,不敢自答。
看來我只剩下這麼一點點靈魂了,要是連這也沒有了,該多好啊!
五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也不否認。
我在班上是比較出色的,是老師們的得意門生。但是我對那些成績比較好的同學向來很忌諱。我沒有他們那麼瀟洒自如,他們似乎認為他們的成績好,好像是上天安排的。而我卻深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我往往要花別人十倍的功夫,才能取得與大家一樣的成績。於是我便有一種奇怪的矛盾性格,既極度自傲,又極度自卑。我生性膽小,不愛與人交往。我在這些優秀人物中間,往往顯得落落寡合,很不自在。有過幾次痛苦的經歷,我便“獨上高樓”,去“望斷天涯路”。
我自覺在班上算是孤獨的一個了。但萬沒想到,還有一個人比我過而甚之。這就是他了。
我可能很早就不經意地注意到了。
他總是一個人在一塊兒,似乎從來就沒有一個伴,也極少與人交流。你看他的嘴巴,總是緊閉得不留一絲縫隙,就像害怕要漏進什麼毒氣似的。他也很少笑過。至今想來,與他也算交往五、六年了。他在我印象中竟沒有一副笑的模樣。總是這樣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頗有點像廟裡的菩薩。他的眼睛渾濁灰暗,缺乏神采。他似乎特別害怕人多的場面。如果在外面一個人走着,要經過一群人面前時,他往往要猶豫一陣。有時他竟會遠遠繞一個圈避開這些人。若不得已要從他們面前過時,他肯定首先要振作精神,把手莊嚴插在袋裡,然後略顯鎮定地走將過去。饒是如此,步伐還是顯得有些凌亂,而手在袋子里活動得更加豐富多彩,時而鬆開,時而扣緊,時而撓着褲袋……走開好遠之後,他才重重喘了一口氣,然後緩緩轉過身來,瞧一瞧後面,如果有人看見了,他的臉便會紅一陣白一陣交替數次。許是後來跟我混熟了,有一次班會我極力攛掇他去台上講幾句話,他扭捏了好一陣,在我不斷打氣下,他才“嚯”地一下起身,跑到台上站定,很鎮靜很乾脆說了四個字“謝謝大家”,然後一陣風撤了下來,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可能是我們性格太相合,成為朋友,馬上便形影不離,如膠似漆,不分你我了。他在我面前也顯得格外健談了一些,我們之間無話不談,心有靈犀一點通。
在枯燥乏味的學習生活中,有一雙靈光閃閃的眼睛令我目眩神迷,我為此神思不屬,日記本上寫滿了讚美她的詩歌。可是這一切只停留在我的內心裡,雖然做夢也盼望與她做一次單獨會晤,能夠一吐我之衷腸,但太多的顧忌和天性的內向加怯弱讓我趔趄不前。萬萬沒想到,身邊的他卻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幾天之後,他便收到他生平第一封“情書”。這一切他把我瞞得死死的。直到兩個月之後,才向我透露這個秘密。知道這件事後,我才發覺那段時間他顯得多麼不正常,有時神采奕奕,一掃過去的灰暗沉悶,有時心神不定,目光迷離幽幻,比以前鮮活多了。總之,那些天他顯得很情緒化,從他臉色上可以看出氣候的變化出來。
他略帶一點感傷和惋惜,還有一點欲遮欲掩把此事的前因後果向我述說了一遍,他說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愛情,你當然不認同,說單相思還差不多。真的,我好喜歡他她,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乎盛滿了仙水,千般靈性。(看他那種無限陶醉的樣子,我心裡不知是吃醋,還是別的什麼感覺。)真的,我喜歡她,喜歡她那一雙神靈似的眼睛。我也深知我與她有天壤之別,可我還是抑制不住向她發了一封信,一周后沒有迴音。我不死心,於是發了第二封,第三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於收到了她的迴音。我心裡有從來沒有過的激動,我把信平展在桌子上,不急着去拆它,讓我的心潮震蕩起伏,澎湃不止。良久我才輕輕剔開信口,一張極為精美的紙片展現在我的面前,就像孔雀開屏一樣艷麗耀目。字是用鉛筆寫的,秀頎清麗,每個字都像是她的眼睛,一閃一閃,散發著誘人的馨香。是的,她委婉地拒絕了我,但也沒有把話說死。“畢業之後,我們再考慮”,在淡淡的憂傷中現出一點微光。
在他人生史上最光輝燦爛的一頁便這樣掀過去了。
不知後來這事怎麼讓他媽知道,於是這無辜的女孩便成了他媽嘴裡的“狐狸精”。
人一旦對美好事物失去了興趣,他的生活之路也就布滿了灰暗和陰沉。經歷這一件事,他再也不相信所謂的“愛情”鬼話,但是他還相信婚姻。
回到家裡,斷斷續續談了好幾個對象,他雖然在學校里極度自卑,可是到了家裡卻極度自傲,又自信還有一些家產,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對象,料應不難。於是他格外挑剔女孩子的文化程度了。他是把自己當做“文化人”看待,雖然不相信“愛情”之說,卻對“高雅”戀戀不捨。
他和一個女孩談了兩年之久,但終因他態度不明朗,結果被他一個堂弟趁虛而入“擄掠”而去。表面上他並不在乎,可內心上不亞於一次毀滅性打擊。從此,他一直沒站起來。他因此後悔不已,因後悔而痛苦,痛苦而沉醉,沉醉而至麻木,麻木而至冷漠。
那是一個凄涼的黃昏,天色陰沉沉罩下來了。走在那條熟悉而陌生的路上,我忽然注意到有許多雙詫異而又恐怖的眼睛,我的心裡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隱隱覺得他家出了什麼事。我勉強掐滅了這個不祥的念頭。院子里空空蕩蕩,悄無一人,死一般寂靜。我心為之一緊,門開着,我略作鎮定走了進去。還是沒人,灶屋裡漆黑一團,更顯得陰森可怖,我有點發顫地喊了一聲。過了一刻,在我面前朦朦朧朧顯出一個人影。很顯然,她認出了我,我險些蹦了起來,我認出了是他母親。我迫不及待問他是否在家,得到肯定的回答,我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總算有了着落。
這一次她竟然一反常態地跟我沉默開了,沒有以前那一連串的嘮叨。我問一句她答一句,很勉強很艱難。她只是一連串地說,我是沒有這個兒子了,等於白生白養了。那種決絕的語調,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神情為之一驚。
說到他妹妹,她倒話多了,總算老天有眼,給了我這樣一個好女兒。她去年與她男朋友結婚,現在都有孩子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他妹妹過來,這屋子裡立即有了一點生意,她還是那麼活潑可愛,說起話來響亮得很。可她畢竟做了媽媽了,故而又有了一種端莊成熟寫在她臉上。孩子有一歲多了,在外婆的懷抱里,顯得格外乖順,老人抱着孩子,似乎也有了一種異樣的滿足。可這一切,由於沒有他在場,氣氛便不是那麼圓融。
從她們嘴裡總算得知了他的近況。
家禽飼養失敗后,首先他到海南打了幾個月工,因幹不了那苦力活,於是又回來了。後來又到雲南他舅舅那兒去學做生意。可過不了多久,他又回來了。回來之後就變了,一聲不吭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什麼活也不幹,也不起來吃飯、洗臉、洗澡。更可怕的是,他跑到後山里躲了四五天不回來,害得家人四處去找,後來一個跟他耍得較好的小伙在水庫邊上找到了他。這小伙問他為啥不去跳水庫,他回答說不敢跳。
弄清了這些情況,然後我去看他。
他的房子里變化很大。一踏入房子,一股冷氣和怪味向我襲來。他坐在蚊帳里,頗有點像西方犬儒派哲學家。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一下什麼東西,或許他根本沒想什麼。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主動坐在那張椅子上,暫時還不想向他說話。我掃視了一下房子里的擺設,那些以前遍布牆上的“塗鴉”之作如雪泥鴻爪,無影無蹤。桌上的毛筆、書籍也蕩然無存。我的心越來越涼了,看來再勸他振作起來是沒有多大用了。
就在這時,好像從地獄里傳來一個聲音,“你還是回去吧!”
“回哪裡去?”我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那你到附近去找個熟人也行,我這裡實在住不下。”
輪到我發怔了,這個時候,他要趕我走,而他明知道這邊我沒有熟人。頓時,我心裡如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是這樣,我何苦呢?
他又開始說了,似乎替我解圍一般。
“實在沒地方去了,若不嫌棄的話,那就在這將就一夜吧,你明天早晨走吧!”
我仍然愣愣怔怔、目瞪口呆。
晚上和他談了會兒,主要是我談他聽。後來我實在太累了,很快便昏昏沉沉睡著了。第二天起來之後,發現他已無影無蹤。
我知道等他也沒用。
於是便留了一封信,告別了他的家人,心事沉沉地走了。
以後怎麼辦呢?我還來嗎?
終究有一天,我還會去的。
走的那天,與來時一樣,也和我的心情一樣,天氣陰沉沉的,幾乎要使人窒息。
六
我連死都害怕,一個徹頭徹尾的怕死鬼。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悲劇。因為害怕,我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壞蛋;因為害怕,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懦弱,可恥的懦夫!以前自己還可自稱為阿Q,可現在連阿Q也不如,阿Q臨刑前還會鎮定地畫圓圈,我敢嗎?我不敢!
我活什麼活?以前還牽挂着小妹和娘,如今她們也“幸福”了,不用我費心。我這樣一個廢人,連自己都成不了人,還能管得了她們嗎?沒有我,她們會生活得很好,我是真正的了無牽挂了。
可是我面對那一汪深水,我的靈魂早就舉手投降。死,死,死是什麼呀,是一堆枯骨,是孤魂野鬼!
我恨啊,恨他們為什麼要讓我去讀那些破書,書也是毒藥啊,是殺人不見血的刀。要是我也像小妹一樣只讀三年書多好,君不見那些文盲,只讀過幾年級的書不是都腰纏萬貫、頤指氣使嗎?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是啊,我不能這麼乾脆地一走了之。我不心甘,我還得活,活着給那些人看。他們不是早咒着我去死吧,我偏不死。
我的心啊,早就到了那個世界去了,只是我的肉體還在殘延苟喘。
我的心已經死了一千遍,一萬遍,無數遍了。一切我無須多言了。
就這樣吧,讓我慢慢地去接近我那光輝燦爛的目標吧!我生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啊,早點讓我去吧!主啊,饒恕我吧!阿門。
這時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也深知同情對他沒有作用。
我只是把它寫出來,告訴人們:
這個世界還有一種這樣的生活方式。
後面的話:
進入二十一世紀初,他仍然掙扎着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他絕望的母親,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選擇了一瓶農藥,離開了這個苦難的世界。
05年,失聯好久的他從遙遠的一個小城打電話給我,說他在拖板車。他說有一次拖了幾百斤的貨,走了十多里,才到目的地,到了后,那個貨主卻說貨損壞了,既不接受,也不願出運費,他只好把這批貨又拖回原地。
再過了一年,他妹妹突然找到我,要我幫他找點事做,他從那個遙遠的小城回了老家,我試着給他聯繫了一個老闆,老闆答應讓他做搬運工。第二天,我問那老闆,他來上班沒有,老闆說沒有。然後至今,他又從我的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