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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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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回老家,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砰砰砰的聲音吵醒。覺得奇怪,下樓一看,燈火通明,大門敞開,再一看,只見叔叔站在窗外,正在握拳使勁地敲打着窗戶。那個窗戶是老式的六開木窗。是從裡面用插銷固定的,每一頁可以獨立打開。我疑惑地問,叔,你在幹嘛?他說我要打開。我說這個窗子是要裡面打開的啊。他說我就是打不開啊。我說大半夜的天氣涼,你打開幹嗎?上面的三頁不是打開的嗎?我說這是玻璃啊,再錘兩下就碎了。他說,你們誰把它全部關上的?貓都進不去,我要讓貓進去抓老鼠啊。

  我無語。心裡,泛起陣陣悲涼。

  我回屋裡,把窗頁全部打開。叔撐着兩根棍子,搖搖晃晃地進來,站在窗下,搔着腦袋,一會,又把我打開的窗頁連同上面的三頁一個個關上、扣好,只留了一頁沒關。

  我渾身癱軟,無力地靠在牆邊,默默地看着這一切,淚,湧上心頭,再慢慢地漫過眼眶。

  我淚流滿面,無聲地哭泣。

  叔叔,老了。

  曾經一表人才、器宇軒昂,走路永遠邁着軍人步伐雄赳赳氣昂昂的叔叔,徹底老了。老得一塌糊塗,老得老態龍鍾,不忍目睹。

  叔叔當過兵,有文化。在部隊的幾年,開着汽車到過武漢去過新疆走過天南地北大半個中國,退伍后教過幾十年書,桃李也算滿天下。人材一流,性情特好。我始終沒弄清楚,那麼一個在那個年代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出類拔萃雞里鳳凰人中龍鳳千里挑一的美男子,怎麼就會終身未婚呢?是那些女的太沒眼光?還是我的叔叔太有眼光?

  據說叔叔曾經有一個戀人的,而且兩個人很般配,好得不得了。每逢趕圩的時候,這帥哥就會一大早大老遠地跑那美眉的村裡去等她,末了又送她回家。走在路上的時候也不是像別的小情侶那樣一前一後很不情願地故意隔開一小段距離,而是一左一右並排走着非常親熱,看看沒人的地方說不定還勾肩搭背卿卿我我。

  那時候叔叔的生活習慣還沒有開始顛覆,人又長得帥呆,加上復原軍人和老師這兩個身份,足以讓他躋身鑽石王老五之列,還是挺有吸引力的。據說村裡就有幾個女孩子暗戀他。相信那個時候她們心裡肯定不太好受。

  我曾無數次地想象過他們牽手走在路上的浪漫情形。那也許是叔叔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與記憶。非常遺憾的是這場才子佳人的故事沒有結局。從此,叔叔好像就沒再對誰來過電,孑然一身,以一種迥異於其他自我沉淪的單身漢那樣的生活方式,與哥哥嫂嫂同甘共苦共度一生。

  我從不敢問他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即使這些鳳尾麟角的故事也是父親和母親告訴我的。估計是兩個人鬧了彆扭,叔叔不肯挽救,就沒戲了。倘果真如此,那實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百分之百的好人的話,那就是叔叔。他任何時候都沒有自己,只有別人。他最大的特點是熱於助人。他終身未婚,無妻無子,把兄嫂的子女當成己出,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幾乎都是他帶大的。他和兄嫂,也就是我父母,終生未曾分家另過。小時候,祖母無力撫養,把他過繼給別人,養父母走後,他一個人孤苦無依,父親把他帶回身邊,從此,兄弟倆相依為命,再也不曾分開。七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里,無爭無吵,相攜着一起走過,實在不能不讓人嘆服。

  兄弟,原來可以做到這樣的。每每想到這,相比之下,我就無比汗顏。

  叔叔,是個好人,也是個怪人,而且怪得很經典,很出名。他和我父親,像正負極,形成了兩個鮮明的對比。在性格上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卻偏偏奏出了近一個世紀的完美樂章。父親勤快,節約,巴不得太陽不要落下去把兩天的活一天做掉,巴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片再掰成四片來花。而叔叔一生,基本就沒下過田做過農活,保養得細皮嫩肉風度翩翩。用錢更是如用水,他從沒有存儲這個概念,身上有一塊錢就用一塊錢。明天沒錢了也餓不死,反正有兄嫂在管飽。父親操持着偌大一個家庭,每日早出晚歸早睡早起,終生勞碌。叔叔卻恰恰相反,中午十二點起床,一兩點吃早飯,傍晚吃中飯,晚上半夜吃晚飯。凌晨天快亮時上床睡覺。

  父親性子急,像個鞭炮,做事麻利,叔叔卻好像故意唱反調一樣,像個不肯出嫁的姑娘,慢慢吞吞。漱個口要十分鐘,刷個牙要二十多分鐘,上個廁所要半小時。家裡只有一個浴室,洗澡時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先進去,因為他一進去沒有一個小時出不來,天知道一個人只有那麼一點面積,怎麼洗個澡要那麼久?我常常想,要是全中國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社會怎麼進步?怎麼去解放台灣?怎麼去搞四個現代化建設?怎麼去改革開放?我又常常想,要是他結了婚,哪個女的能和他牽手一生白頭偕老?當然了,想回去又釋然,他的這個性格,正是因為沒結婚才慢慢的培養成的。因為他沒有壓力沒有負擔,他像個獨立的一員,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里,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父母親從不干涉他的行動,更不計較他的在農村裡幾乎屬於“罪過”的生活習慣。這,是我最佩服他們的地方。

  我不到20歲和兄長分家,之後叔叔便一直跟着我生活,一晃又是幾十年。幾十年裡,叔叔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他的“優良傳統”、“優良作風”,而我,也是同樣地繼承着父親和母親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奉叔如父,與他和睦相處。而在這幾十年裡,因為叔叔的生活習慣實在太過“離譜”, 更因為當初是把他的產業平分了說好兄弟兩一起負擔他的,而最終又因為種種羞於描述的原因至今這個贍養的任務還完全落到我與妻子的頭上,所以妻無疑也是作了最大的寬容與忍耐,我是必須要感謝她的。

  只是這幾年,叔叔已經太衰弱,而我,迫於生計,卻無法守在他身邊,只能隔段時間回去一趟,給他洗澡理髮,換洗衣服。把蓬頭垢面,渾身髒兮兮、狀若乞丐的他全身上下洗個乾乾淨淨煥然一新。那天門口橫樑上的小燕子掉了兩個下來,死了。我問女兒,你知道這燕子是怎麼死的嗎?她看着我一臉壞笑,馬上領悟說,是被公公熏死的。哎,一個幾年前都還纖塵不染的帥哥,“墮落”到如此地步,實在是可悲可嘆,更是我的罪過了。

  叔叔有潔癖,還癖得非常嚴重。早些年他每天花在搞個人衛生上的時間就幾乎佔了一半,一件就有點汗氣沾不上半點泥巴的衣服要經過反覆地漂洗反覆地揉搓折騰上一兩個小時甚至一兩天倒上半包洗衣粉才算完工。洗一次澡大概能用掉半塊香皂。他一輩子只用上海藥皂。對洗滌劑的過分使用給他的皮膚帶來了致命的損害,幾十年這樣下來后,他的皮膚表層幾乎被“摧殘”得完全失效,失去了保護的作用,以致年老后基本體無完膚,受盡了“癢”的無限痛楚。

  叔叔這輩子吃得最多的,不是苦,也不是飯,而是葯。全村兩千多人加起來吃的葯沒他一個人多。特別是年老后,他更是把葯當飯吃。他吃藥的理由非常古怪,也非常充分。他把身上的錢基本換成了葯。以至藥鋪老闆和一些走方的小販看到他就偷笑。

  叔叔還有個很經典的愛好是買東西。當然只買他看上的東西。簡單一點說,只要是他看上的,你有多少他買多少。當然肯定不是什麼電冰箱洗衣機之類的大件,因為他沒那個能力。他看上的都是些粘鼠板、手電筒、蟑螂葯、點熱棒、臉盆、衣架、果皮刀之類的日常用品。然後這些東西過了十年還放在那,因為根本用不了那麼多。有次給他整理房間,看到一個大大的包鼓鼓囊囊的,提了一下還挺沉,拉開一看全是不鏽鋼衣架,數一下有十紮,每扎十個,一共一百,而我們全家人的衣服加起來也沒有一百件。我雖然已經司空見慣,還是忍不住問他買那麼多幹嘛,他說這種衣架非常好用,怕以後沒得賣了。老天,這下子我一輩子不用擔心晾衣服的問題了。還有一回更絕,看到他居然在小賣部里纏着人家把櫃檯里的蒼蠅葯全部賣給他,理由當然是這種蒼蠅葯非常好非常有效好幾年沒見來過了。好幾十包啊,那老闆不肯,見到我趕緊求救,他說我叔糊塗了,時間長了沒用完老是會拿回去退,弄得他很被動。我幫着那老闆勸他,用完了再來買,他才很不情願的作罷。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已經成了笑談。小時候,常有人來我家討些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東西,老爸老媽當然沒有,但叔叔卻總能夠在他房間里找出來給人家,不用說,是學雷鋒免費贈送。名聲傳出去后,更多的人就把我家當成了小賣部。

  老爸一輩子辛苦,養成了節省持家的好習慣。而叔叔一輩子無憂無慮,根本沒有“節約”這個概念。如果同時給他們每人一千元,老爸可以當兩三個月的家,而叔叔卻可能轉眼就送給了挑着一副貨郎擔賣假藥的小販。

  要說他有什麼最好的習慣的話,那就是他對於牙齒的愛護。他大概是在我們那裡唯一能堅持早晚刷牙兩次的一個典型,吃過晚飯後,他會雷打不動地端個口杯在門外刷牙,一刷就是半小時甚至更久,而且,他一旦刷過牙后,絕對不再吃任何東西,再好吃的東西他也不會再動心,這實在是很難得的。

  我曾試圖向他學習,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很快不了了之。

  叔叔有理髮的手藝,他大概是全世界最稱職的理髮師傅。隨便理一下,沒有一個半小時下不了台。經過他面面俱到的“妙手回春”后,整個人絕對年輕17歲。但這麼長的時間是很熬人的,所以找他理髮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年輕人一般是受不了的。尤其洗頭的時候,他會塗上厚厚的香皂或是洗髮水,一隻手托着你的下巴,一隻手拿着一個頭爪,一圈圈輕輕的溫柔的慢慢的有節奏有層次地刮啊刮啊刮啊刮啊刮啊,讓你像個犯人一樣低着頭閉着眼合著嘴滿頭滿臉肥皂泡泡憋在那邊一動不動,讓你簡直懷疑他是不是打算要刮到物換星移海枯石爛刮到夕陽西下月上柳梢?

  但也有不少人是他的忠實粉絲,即使出門在外也要等到回家時找他理髮,因為如果你有足夠耐心的話,那實在是一個非常享受的過程。而像他那樣敬業的師傅,今天,打着再多的燈籠也已找不到。

  但是叔叔的這門手藝賺不了錢,甚至還要倒虧。一是因為他慢,一天理不了幾個,再是他洗髮水香皂用得多,還要挑牌子好貴的,還有就是電剪,七八十塊上百的電剪他買了無數把。因為他理一個腦袋單用電剪的時間就要上一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電剪就非常容易發燙把線圈燒掉。

  既然做了生意就會有賬要記就會有賒賬,包括理髮。叔叔的賬大概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清清楚楚證據確鑿一目了然。比如他會寫:某年某月某日某點某人理髮一次,沒付錢,當時他說他剛犁田回來身上沒帶錢或者乾脆就沒有錢所以先賒賬,說等后個月小鴨子養大了賣了再來拆賬或是等下次理髮時一起付,當時還有某某某某某某也在場。諸如此類,記得詳詳細細明明白白讓人家想賴賬也賴不成,很有特色。尤其是村裡幾個穿着喇叭褲留着長頭髮的小年青有欠賬的話,他會記得更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叔叔的一手毛筆字非常漂亮,讓我望塵莫及,也是很讓我自形慚愧的地方。早些年是沒對聯賣的,逢上過年或是紅白喜事,都是自己買張紅紙白紙請人寫。叔叔總能在這種時候一顯身手。臨過年時,他就特別忙。人,總是這樣,什麼事都喜歡湊熱鬧一般趕着趟兒,經常年三十了還有不少人拿着亂蓬蓬的腦袋往我家送。還有人離大年初一隻剩下幾個小時還拎張紅紙來讓寫對聯。年夜飯叔叔幾乎就沒和我們一起吃過,不是我們等不了,而是他實在太忙,那幾天熬通宵寫對聯是一定要的。說起來也不是他的“生意”有多火,而是他實在太慢太磨蹭。人家王羲之一刻鐘能寫好的一副對聯,他要一百二十分鐘,人家石達開十五分鐘能搞定的一個腦瓜,他要一個半小時。他寫對聯是非常認真的,假設是七字聯,他就要用尺子量好,把紅紙均均勻勻地分成七節。本來這也不是多難的事,先備張樣,然後幾張疊一起折成七段就搞定了,偏偏他又不肯取這個巧全部都用七字聯,還有九字的十二字的以及更多型號的,種類繁多。這樣就明顯給自己增添了太多的工作量。而且,他寫對聯絕對是義務勞動,從不收費,還要倒貼墨水,如果寫得不夠滿意,還得倒貼紅紙。也有些人直接就是空手來“領取”對聯的。這樣的差事,也只有他肯做,而且做得絕對完美絕對投入絕對熱情絕對無怨無悔來者不拒,在他身上,我根本看不到那個讓世間芸芸眾生們紛紛擾擾赴湯蹈火殫精竭慮欲死欲生的“利”字。

  那些年我非常“痛恨”那些在年夜飯開始時還來找叔叔理髮寫對聯的人。一家人辛辛苦苦了一整年,好不容易想吃頓團圓飯,總是被他們攪黃,弄得全家心情很不好。

  但叔叔卻樂此不疲,他從不顧及我們的感受。他自己也是學雷鋒學得整天沒空吃飯,怎麼還顧得上我們呢?我們又還抱怨什麼呢?

  叔叔對別人的好是不保留不分親疏的,他的善是完全發自內心的,就好像是他的一個習慣,沒有絲毫的功利性。他絕不像一些施恩圖報的人那樣覺得自己付出得很偉大很高尚,送給別人一個麵包就成天惦記着想要人家回報一個蛋糕。他沒有“拒絕”這個概念,這種幾乎不食人間煙火一般脫俗超塵的風範我學了幾十年也學不了。

  說起來我也勉強算是個比較樂意助人的傢伙,但跟叔叔比起來,那隻能是小小巫見大大巫,連他的皮毛都沒學到。我承認我的確無論如何都做不了那麼好,我無法像他那般完全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沒有半點私心。

  做一件好事不難的,做一天的好人也不難;做幾件好事做幾年好人也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的好事做一輩子的好人,難的是一輩子只知道付出不求回報。

  由於父親相對沉默嚴肅,不管言辭上還是行動上都不善於表達 ,而叔叔儒雅健談親和,形象更趨完美,所以自小我對叔叔的依戀與情結並不比對父親少。我與他很默契,有很多共同的語言。有次家裡的母雞下了個蛋就很得意地咯咯咯咯狂叫,叔叔說你看它生個蛋又在唱歌了。我問道,它唱的是什麼歌啊?叔叔說東方紅。我們家的小母雞居然也會唱東方紅!事實上,對於叔叔,我是一直當父親來看來愛的。緣分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既然上天忘了給叔叔安排一個人陪他走這一生,而是把他系在我的身上,那就我來陪他吧。記得我第一次跟一個女孩相親的時候,我開門見山地對那MM打預防針,我說我家有個叔叔,可能會跟我一輩子的,要她先考慮。那女孩也乾脆,說沒事,你父母親都跟他過了幾十年了,我有什麼話說,他肯定是個好人。儘管那個女孩最終錯過了這個和我一起承重的“機會”,但當時這幾句話的確讓我特感動,

  叔叔與母親同齡,今年77歲,已經衰老得不堪。我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陪着我,但肯定無多。這幾年每回吃年夜飯我總是會多添兩付碗筷,斟上酒。那是給父親和母親的。父親不怎麼喝酒的,母親倒是一向就愛喝上兩口。我給叔叔敬酒的時候總是強裝笑容說些很寬慰的話,心裡卻只是含着淚默默地祈禱,希望來年的除夕還能有他在旁邊,而不是在牆上。希望他還能捧起酒杯與我們對酌而不是像父親母親一樣碗中的酒紋絲不動。希望他能活到八十歲,再活到九十歲。可是我知道後面的這些希望顯然是奢侈了。其實現在每一天過下來我都很欣慰,因為叔叔又多活了一天。這個家裡唯一剩下的老人,我是實實在在地當寶貝了啊。

  歲月畢竟是無情的,要緊的是今天還在一起時的珍惜與疼愛。珍惜這種種相遇相聚的緣分與不易。千年,修得同船渡,一個人,到底要在前生有多少的修行,才能換來今世與另一個人的相聚相愛與相守?

  2013-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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