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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屠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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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裡八九個生產隊,村大人多,差不多家家戶戶養豬,不說多了,一家一年養一頭兩頭的,那是十分尋常的事。這樣算來,上百戶人家的大村,一年出欄的肥豬數量也很可觀,除了完成國家收購任務外,餘下的在過節過年的時候,由各生產隊按計劃宰殺分肉。豬一多,自然屠戶也多。國杏駝子、丁茂高子腳、常節眯眼,等等等等,一口氣可以像串泥鰍一樣,報出一串長長的名單來,他們都是村裡殺豬的屠戶。不過,隨着大集體解散,分田到戶,有的屠戶已經改換門庭洗手不幹,有的年老體衰,有的相繼去世,有的只是在生產之餘偶爾被人請去殺個豬,一直不曾間斷以屠謀生的,當屬常節眯眼。

  常節眯眼和我家是同一個生產隊,從我小時候起,二三十年中,我家養的肥豬有不少都是他殺的。常節的正名叫國常,村裡的習俗,喜歡在男人名字里一個字後面加一個“節”字,用來做平時的稱呼,而正名倒常被忘記,譬如三節、俊節、和節,因此國常在村人的口中就叫常節。常節長得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只是一雙眼縫出奇地狹窄,一笑起來,滿臉笑紋繃緊上彎,兩粒本來就小的眼珠子登時被一線細縫給縫起來不見了,而他又愛笑,也愛說些葷腥的笑話取笑大人和孩子,笑口常開,好事者便又在他名字後面加了兩個字,叫做常節眯眼。

  常節眯眼殺起豬來,手法倒是嫻熟得很。殺豬的日子,一般都是選在大清早,全家人早早地全部起床了,把平素嵌在廳屋角落土灶台上專門用來煮潲的大鐵鍋洗刷乾淨,倒滿清水,燒起熊熊柴火。“水燒滾了嗎?”這個時候,突然聽到這麼一大聲,是常節眯眼睡眼惺忪,提着他那一簍子專用法器喤喤啷啷來了:兩把大砍刀、一把長尖刀、兩付鐵鉤子、兩個鐵刮子、一塊磨刀石、一把長秤、一把盤子秤,還有他那塊黑得油光發亮的圍裙。專門請來捉豬尾巴的鄰居幫手也來了。吃過一壺熱茶,談了一陣有關這頭肥豬的閑天,大家興頭來了,說說笑笑,帶着接豬血的木碗盆、燙豬毛的大木腳盆、結實的長條凳和殺豬刀,朝豬欄來了。父親拆了豬欄門上的磚頭和欄板,把潲盆移往一邊,和捉豬尾巴的人一同走進豬欄趕豬。常節眯眼已在豬欄門口擇了一處開闊地,安放好了條凳和木盆,殺豬刀擱在接血盆里,朝兩手巴掌上噗噗吐了兩坨口水一搓,等在豬欄門口。肥豬大概見勢不妙,哼哼唧唧不肯出欄,在棍棒的驅使下,無奈地跨過了門檻。就在此時,只聽一聲尖利的嚎叫,豬尾巴已被突然抓住,常節一雙無影手隨即也穩穩抓住兩隻豬耳,兩人猛力爆發,把一頭大肥豬提起離了地。在四蹄蹬踹中,大肥豬被連拖帶拽緊緊按在條凳上。轉瞬間,常節變換身法,半蹲馬步,左手從下往上掐着豬嘴,左肘抵住豬脖,右手從面前的木盆里撈起殺豬刀,順勢望豬嘴下的脖子中央插了進去,一用力,拳頭連刀一同沒入刀口,猛一回手抽刀落地,一股血流跟着噴射而出,嘩嘩落入木盆。此刻豬嘴仍然被常節一雙大手死死掐着,豬的嚎叫越來越弱,漸漸四腿綳直,血干氣盡。反手一甩,大肥豬重重甩在地上,豬身晃蕩,滿地血污。接下來燙毛刮毛,上架開膛,翻腸破肚,剖邊下架,斬塊過秤,常節眯眼手腳利索,一氣呵成。

  那個時候,村裡人家一般都是請常節眯眼殺家豬。所謂殺家豬,就是只雇請常節眯眼殺豬賣肉,付他一天工錢,管他三餐酒飯,趕圩挑肉,交費納稅,余少剩多,價錢貴賤,都是主家的事情。後來,商品經濟在鄉村日漸活躍,肯殺家豬的屠戶已經極少,要麼就是工錢特別貴,要麼就總是推三推四。於是另外兩種新的屠宰方式逐漸在村裡流行,一是過白,一是估坨子。所謂過白,就是屠戶免費給主家殺豬,主家除按事先講定的適當留一點豬雜豬肉豬血外,其他的全部按雙方約定的價錢一次性過秤給屠戶,待晚上賣肉回來,再一次性付清肉錢給主家。主家客氣的話,在屠戶來送錢時會招待一餐晚飯。估坨子則是雙方同到豬欄看豬,憑眼力估重量,談妥價錢后,屠戶直接把豬趕走,殺不殺,什麼時候殺,全與主家無關,主家辛辛苦苦養了一頭豬下來,連一根豬毛都不留,連一口豬血都吃不到。在我讀高中讀中專的那幾年,我家的豬多是以估坨子的方式賣給常節眯眼,以圖多拿幾個現錢。

  村子地處三縣交界之處,周邊有兩個圩場,往東十多里是黃泥圩,往南十多里是東城圩,兩個圩場開圩的日子不一樣,或是逢二五八,或是逢三六九。有好些年,常節眯眼一年四季有殺不完的豬,趕不完的圩,大清早挑一擔肉走黃泥巴山路往圩場上趕,天黑了挑兩個空谷籮筐回村,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臉上油水溜光,家裡建了兩層磚混結構的小平房,給兒子娶了新媳婦,一雙笑眯眯的小眯眼難得看到好好空下來睜開過。

  可能是後來圩場上的屠戶也多,競爭也激勵,或者是豬肉不好賣,或者是十里八鄉村民生活水平提高,各種各樣吃的肉食豐富了,或者是其他我所不得而知的原因,不知什麼時候起,就看到常節眯眼挑着兩個谷籮筐走村串巷吆喝賣肉。有的時候,六七月的三伏天氣,太陽落嶺了,那籮筐里的幾塊肉已經有了味道了,他還在村前吆喝跟人討價還價。“這幾塊臭肉你還是自己吃去吧。”有村人這樣打哈哈奚落他。常節眯眼不惱不怒,笑眯眯地把眼睛縫成一線細縫,挑起籮筐回說:“丟是不得丟。”

  慢慢地,常節眯眼的賣肉攤就擺在了我們村前大塘邊上的石板路上,也不過就是一張髒得發黑的笨重案桌,桌面上刀痕無數。偶爾的日子,常節眯眼便在村前案桌上擺上一邊豬肉,案桌下的籮筐里也放着半邊,用一塊油膩膩的布子遮蓋着,幾隻賊頭賊腦的大狗小狗終日與他為敵,幾個閑得發慌的老人說說笑笑同他作伴。村莊里除了老人婦女和孩子,年輕力壯的男女都到廣東打工去了,已經顯得十分空落。

  村裡養豬的人家也越來越少,以至於無。田園荒蕪,野草茂盛,昔日爭相採拾的豬草已無人問津。常節眯眼也老了,有一天,一雙笑眯眯的眯眼一閉,死了。他的那一套用了一輩子的殺豬的法器,估計也已經被他的兒孫們當作廢鐵賣了吧。

  我家的相冊里保存着一張我自己拍攝的彩色照片,那是我父母晚年還健在的一年春節前夕拍的,我帶着家眷從城裡回農村老家過年。那天清早,天氣晴好,父母養了一年的大肥豬出欄宰殺,用來過年。畫面定格在我家瓦屋旁的禾場上,大肥豬被橫按在條凳上已經挨了刀子,血流直噴,蹲在地上木盆邊接豬血的是我的村裡親戚孝健哥,捉着豬尾巴按着豬屁股的是我大姐夫,常節眯眼蹲着馬步俯按豬前身,一雙手用力掐着豬嘴巴,暖暖的陽光打在每個人的笑臉上。常節眯眼笑眯着眼縫俯看着豬頭,看那架勢,嘖嘖,就是一個好屠戶。

  2014年5月15日晨寫於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