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鍵盤上敲着字符,忽然接到嬸母的電話,聽她絮絮叨叨說起一件事情,央我去處理一下。我唯唯連聲,隨即站了起來,手上的活兒只好暫且擱置下來。
據一個進城購物的村鄰相告,嬸母家無人居住的老屋因為年久失修已經多處滲漏,很有倒塌的可能。雖然那裡早已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她自備的一口“千年木”還擱置在樓樑上,一旦房屋倒塌,“千年木”勢必砸壞。因此很有必要將那可怖的怪物從樓樑上移下來,放置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藉以避免磚瓦的砸撞和日晒雨淋的侵蝕。像“千年木”這種東西,人死了才用的,和鬼神祭祀有關,帶着一些說不清的忌諱,除非迫不得已,平常是不能亂動的;況且那駭人的外表令人敬而遠之,因而這事也不好隨便託人去辦。於是我和堂弟一道開車向三十公里以外的故鄉趕去。
自從叔父病故以後,嬸母就拋棄了耕種大半輩子的田地,跟隨堂弟一起搬進城裡居住了。數年下來,像許多遷出鄉村的農民那樣,她似乎也適應了城裡的生活,一改赤腳農婦粗獷的容貌,處處變得精細起來。但是毫無疑問,鄉村依然是新生市民的根,時時與他們發生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糾纏着割捨不斷的感情。在故土上延續演繹的婚嫁喪葬、修屋上樑、生辰三朝等等紅白喜事的慶訊,會通過書帖和手機這兩種裁然不同的通訊方式傳達移居都市的親友。
靠近故鄉時,驅車從幹線拐上村道,遠遠看見田野那邊的農舍,或紅磚平房,或土牆青瓦,疏疏落落分佈在山腳下,看似參差不齊,卻極有情趣地聚成整體,依稀遷避這裡的遠祖,相互依偎着抵禦寒冷和危險。歲月在艱辛的生活中滑過了幾個世紀,祖宗的滄桑依然銘刻在斑駁的土牆上。午後的冬陽暖暖地曬着,歷史和現實在寧靜的氛圍里恍然交錯。籬笆外一棵光禿的棗樹上晾掛着切成爪條的蘿蔔;勤快的農婦也趁着太陽在門前的竹桿上曬滿了花花綠綠的被套。走進村子,驟然間感覺有些冷清。村子里沒有幾個人,許多房子門窗緊閉,屋主早已離開。少了雞鳴狗吠的熱鬧,也少了孩子喧嘩的嬉戲,唯有那一簇簇綠樹包裹的安祥令我心中一動,久違的親切感頓時復蘇。
這安祥的氣息正好映照我們內心的苦寂。蜇居商品房裡的街上人因為迥異於鄉村的便利條件,沒有了諸事求人的必要,只要有錢,一切都可搞定,因而切斷了人與人之間情感聯繫的紐帶,失去了心靈間相互溫暖的意願。冷漠的氣息瀰漫在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物慾的滿足難以彌補精神上的空虛,曾經羨慕的生活一旦到手就變得有些寡淡。正如一個興緻勃勃的旅人,看到渺如仙境的遠山禁不住手舞足蹈,待他走近時才發現不過平常的頑石草木而已。
嬸嬸的老屋座落在村子的東端,和最近的鄰居間隔着一片小樹林,是個典型的“單單戶”。連續的晴天使通向老屋的小路變得既乾爽又硬朗。道路兩旁隨意生長的楓樹、槐樹和不知名的雜木,把遒勁的枝椏交叉伸展在小路的上空。路旁的青苔受了樹蔭的庇護長得分外茂盛,正以卑微的姿態展示自身的蒼翠和潔凈,讓人忍不住想坐上去小憩。許久以前,濃密的樹冠上經常有畫眉駐足,它們一邊喙下傷蟲的果實,一邊唱出婉囀的歌喉。但在這時卻一片寂靜。待我們走近時,三五隻棲息的斑鳩警惕地振翅飛走了。
這片林子我太熟悉了,幾乎能曆數它生動的表情:春天是綻放的新綠,夏天就濃郁成一片蔭涼,到了秋天,則顯出成熟的穩重和恬淡。現在,象接到物候老人的一聲密令,或紅或黃的葉片紛紛從樹冠上落下來。那飄飄拂拂的身姿像一首首輕盈的小詩,那觸地時弱弱的一聲嘆息,彷彿呻吟着流年不再的憂傷。然後,那些詩的精靈就安靜地躺下了。看着這樣的情景,總能勾起我傷感的回憶,緬懷童年的時光。那時候,稚嫩的腳丫無數次在這條小路上瘋跑過,嬉鬧的歡笑穿過樹梢飄向了流雲,泥土的質感卻清晰地銘記在心坎上。如果能穿越時光,我會毫不猶豫地在落葉織就的地毯上打兩個滾——此時也是心裡痒痒的,但我終於沒有躺下去。
我們踩着落葉走進籬園,場院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死寂,老屋一旦失去了人氣竟會呈現如此凋敗的景象。昔日光潔的院子里長滿了蒿草,那裡再也找不到我們跳房子刻畫的線條。曾經裝滿幸福的屋宇在記憶里是一座高大的殿堂,現在卻顯得那樣狹小,彷彿一個襤褸的乞丐呆立草叢中。門窗早已失竊,空洞的方框像幾張飢餓的大嘴。屋背的瓦片被風雨摧殘得七零八落;裸露的檁條開始腐朽,泛着灰白喑啞的光澤;土磚牆壁上到處是雨水沖蝕的痕迹。屋旁的樹木把有力的根系伸到牆根下,然後長出新株,不動聲色地佔領曾經不敢問津的空間;爬山虎也悄悄地攀上山牆,與身旁的樹木試比高低。在這樣破敗的地方,也許最適合狐仙來演繹聊齋的故事,精明的老鼠是再也找不到一粒大米了,春歸的燕子也不願在曾經的屋檐下築巢,只有守株待兔的蜘蛛,在黃昏里織就碩大的網絡,暗自竊喜沒人打擾它獵食的陰謀。
走進凌亂的居室,越過廢棄的破爛傢具,抬頭一望,樓樑上果然有一副“千年木”,黑黢黢的泛着幽光。上面蓋着一層油紙,油紙上積着厚厚的灰塵。這灰塵將棺木與雜物和諧成一個整體,整個樓樑上是一片灰濛濛的顏色。
樓梁有兩米多高,伸手可及,但沒有樓梯,單憑我和堂弟兩人顯然無法把那龐然大物弄下來,必須去村裡叫兩個勞力過來幫忙才行。然而一路上看到的是空蕩蕩的村巷,不多的幾個男人正散布在田野勞作,此時要叫來兩個人還真不容易。我察看了室內可能放置那物么的地方,暫時遮風擋雨還是可行的,但這樣平坦空洞的場地從安防措施方面來看幾乎為零。如果因為把它弄下來而招致偷竊,我們的舉動豈不等於幫了竊賊的大忙嗎?
我表明這層憂慮,堂弟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刻放棄了搬移“千年木”的打算。事實上,我們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在一個失去信仰失去敬畏的時代,生活中各種禁忌的破除正在動搖人類基本的社會秩序和內心秩序的基礎,大大小小的竊賊一門心思只考慮解決技術上的問題,把活兒做得漂亮不易發覺就算本事,道德上再也不用揣着良心不安的愧疚。城裡的賊越來越多,但街上人日益堅固的安防措施讓缺乏技術含量的竊賊們哀嘆不已,空巢化的農村正好成為那些在城裡混不下去的小偷和二流騙子轉移的獵場。村村通工程硬化的道路沒有拉出更多的糧食,卻為竊賊做案剷平了阻礙。那些駕駛摩托的職業小盜來去如風,欺負留守的老農猶如美國攻打伊拉克一樣得心應手,捉人雞鴨簡直探囊取物。如果在某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兩個當代豪傑聯手作案,不費太大的力氣就可以把這副棺木拖走。這種平常讓人見到就覺晦氣的東西到了竊賊的眼裡就只剩下錢了。這東西購買起來得花兩三千大元,竊賊們只要幾塊錢汽油的成本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掠走,並很容易將它變成千兒八百的現款。
於是,我們決定放棄搬移,而改為撿瓦——只要這屋子不再漏雨,就沒有搬移物么的必要。我叫堂弟去村中借來一架樓梯,我們從后檐上房,開始忙碌起來。
撿瓦是一種粗活,但也有一些講究的。青瓦分大頭和小頭,大頭厚而寬,小頭略窄而薄,槽瓦就大頭朝上,小頭朝上;蓋瓦就小頭在上,大頭朝下,依次鱗接,托水下來;同時,作槽瓦要選取模樣端正無殘損的好瓦,才能保證下雨不漏。那些略有瑕疵的就當作蓋瓦,破損得厲害的只好丟棄了。
這些技術措施雖然簡單,但堂弟並不會弄,就像許多八零后九零后的農家子弟不會做農活一樣。我這樣教他,並示範給他,他才恍然大悟,同我一道着手忙碌起來,不久就熟練地掌握了。我們將瓦溝里堆積的落葉和污物清理掉,將蓋瓦和槽瓦都掀下來,去掉破損的,換上完整的重新遮蓋。這樣勢必添加瓦塊,在沒有備用品的情況下只好重點保護放置棺木的這間房屋,從另一間最破敗的房背上揭瓦過來加蓋。
太陽暖烘烘地曬着,站在有些腐朽的屋樑上,腳下和心裡都有一絲顫巍巍的感覺。也是好久沒有做粗活的原故,不久就汗流浹背了,以致衣服一件件地脫掉,最後只剩下背心,讓結實的肌肉裸露在涼嗖嗖的輕風裡,但是勞動的歡喜始終蕩漾在心間。我們一邊做事一邊說笑,體驗着這種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世界的無窮樂趣——這樣的樂趣在城裡已經很難體驗到了。
瓦片在我們的手裡嚯嚯地響着,灰塵不斷地往下掉。就在我腳下這間小小的廂房裡,一個幽靜的夜晚,曾經進行過一場嚴肅的對話。那場對話,足以改變堂弟一生的命運和這戶人家現世的走向。當年正是八十年代中期,農村經過幾年責任制的激勵出現了一些繁榮的氣象,到處大興土木,開始紅磚平房替代土磚瓦屋的偉大改造。那時候,農民修屋相當不易,每塊磚頭每塊瓦片都是一口一口從嘴裡省下來的。修屋是人生最大的理想,房子造得如何也就標誌着那一代農民的人生價值,其直接的效果就體現在兒子是否能娶到老婆或兒媳婦的人品質量上。能比較容易建成紅磚樓房的人家往往是女孩垂青的對象,自然能娶回秀外慧中的好媳婦;沒有此等能耐的人家,只好揀那歪瓜裂棗娶回家來繁殖後代足矣!
在堂弟初中升高中的關鍵時刻,叔叔和嬸嬸面臨著一個重大的選擇:是修屋呢還是送兒子讀書?既修屋又讀書當然好啦,但是以其微薄的力量,要想兩者兼顧,正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是很難的。兩位家長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反覆地商量,不斷地嘆氣,做出每一樣選擇都讓他們心痛。最後,叔叔咬咬牙:“修屋還不是為了兒孫好?我們苦點算了,還能住幾年?如果兒子能讀出大學來,吃上國家糧,還要這農村的房子幹什麼?讀!讓他讀!”
從此,叔叔家裡一直居住着祖父傳下來的老屋,就是現在這座搖搖欲墜的土坯屋。其實,一言九鼎的背後,叔叔還是有些心虛的。如果兒子考不上大學怎麼辦呢?賠了夫人又折兵,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那就只好認命吧!痛苦的決定就像一場賭博,叔叔把寶押在堂弟還行的成績上和比較聽話的德性上。最後,叔叔贏了,堂弟如願以償考上了大學。當堂弟大學畢業的時候,叔叔也因勞累過度吐血身亡了。他臨終的時候拉着堂弟的手,氣若遊絲,只說了一句話:“將來有能力了把你老娘接到城裡去享兩天福......”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努力,瓦背終於撿修好了,我們從屋背上退下來,兩手黑乎乎的,臉上也沾滿了污漬。堂弟從樓樑上找到一隻舊桶,又找到一段廢棄的電線當繩索,到院子一角的水井裡吊上水來。我們痛痛快快地洗濯了一番,重新穿上衣服,巡視我們的勞動成果——那變得整齊的屋背——心裡充溢着對自己勞動肯定的滿足和愉悅。
“就是這個樣子,再過三五年肯定沒事!”看看將要落山的太陽,我說,“走吧!”
我們踏着暮色離開老屋,向村子里走去。一路上經過兩戶人家的院落,都是門戶緊鎖的,各種跡象表明許久沒有住人了。一切都處於一種自然的沉寂、衰敗、腐朽的過程中,並把那種失去時間意義的進程斷面無聲地展示在我的面前。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落寞而空寂,單調地在院子里迴響。眼前的環境似乎變得虛幻起來,我彷彿行走在幽森的海底,又像遊盪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夢境里。
一陣悠揚的琴聲忽然傳過來,把這種虛幻的感覺擊得粉碎。老家還是這個老家,雖然發生了許多變化,但大概的的基調還是沒變的,其實最大的變化就在於昔日人煙綢盛的景象被人去屋空的冷清所取代。琴聲是從第三個院落里傳出來的。那琴聲嗚嗚咽咽,出自那種慣於拉出低沉而悠長的韻律、憂傷多於歡樂的樂器。走進那個庭院,門階前的竹椅上坐着一個形容滄桑的老者,正以瞎子阿炳的姿勢操持一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奏。
老人叫吉旺,近七十歲了,按輩份我們應該叫他叔叔,正是借給我們樓梯的那戶人家。我們歸還了梯子,親熱地和他打了招呼。這時,女主人也迎了出來,並殷勤地搬出板凳,親切地叫我們坐下休息。我說:“吉旺叔,您拉得蠻好啊!”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藍殼“芙蓉王”來敬了吉旺叔一支。我本來不吸煙的,卻常常帶一包香煙在身上。敬煙的舉動與其說是為滿足煙癮,還不如說是一種禮節——我們的民俗如此。
“呵呵!拉得不好,亂拉的!反正沒事,解悶呀!”老人謙虛,連忙放下二胡,幾近卑恭地伸出雙手接了,一面來了一句帶彩的謝辭,“嗬!吃你的發財煙呀!”
我哈哈笑着應承,心裡卻漾起一絲堵的感覺。現在,連僻居鄉里的老人也深深地懂得當下社會的價值觀,知道評價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就是他有沒有錢,而基本上過濾了其賺錢的手段,“發財”成了人們相互問候最普遍的賀詞。吉旺叔現在對我的“恭敬”並非基於我的人品和能力,而是基於我相對於他“有錢”的那樣一種價值錯覺。我是替那些真正有錢的人背上了尊嚴,同時也背上了詛咒。
告別老人,我們坐上車子,發動引擎掉頭回城。一路上難得遇到幾個村民,也就省卻了許多寒喧和問候。車輪悄沒聲息地碾過黃土小道向村外駛去,窗外茂密的灌木不斷地向車后掠過,村子與我們就漸行漸遠了。轉上出村的山樑,我猛然剎車,回頭悵望。隔着漠漠水田,剛才還充滿質感的村莊又退回虛渺的意境里去了,那清淡恬靜的影子彷彿沉婉憂傷的琴聲,飄浮在暮色瀰漫的鄉野,絲絲縷縷溶入我的心田,幾許沉醉,幾分沉重。
哦,鄉村!這古老文明依然活着的標本,像永遠難以進化的草履蟲,在信息時代的今天,依然散發著新石器時代的氣息。人類文明的母親,被榨乾乳汁之後,卻遭到兒女的厭棄。那村頭佇立的老嫗,不就是你蒼涼的容影?你蹣跚的腳步將走向何方?你的明天又會是什麼樣子?
汽車飛快地行進,載着遊子的沉思愈去愈遠,漸漸消失在原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