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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一跌逝萬里 許國不復為身謀——柳宗元:從永州到柳州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一)

  八百一十四年農曆十二月的一天,大雪紛飛,時斷時續。吃罷早飯,柳宗元披上風衣,在表弟盧遵的陪同下,蹣跚踏雪,來到瀟水河畔,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舒展一下羸弱的軀肢。他回望四周蒼茫的大地,不覺念起自己於八百零七年寫的《江雪》,此時:千山依舊鳥絕,萬徑依舊蹤滅,孤舟依舊橫渡,憂愁依舊如鐵。

  近幾年來,每隔幾天時間,他都要帶上屬弟宗直、宗一和表弟盧遵等人來到瀟水西岸,向下游遠眺:那是他來時曾經停舟繞行凝視的地方,何時能夠順水而下,過洞庭,達中原呢?他不敢自問,也不敢自答。

  一陣寒風襲來,夾帶着江面的冷氣,份外襲人。柳宗元不免打了一個寒顫,卻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正在這時,僕人舉着雙手,一面奔走,一面“老爺”、“老爺”地喊,正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原來是朗州竇員外轉來了劉禹錫的信,他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直轉身子,說出一個字“走”!由於走得太急,轉的幅度太大,風衣抖落在雪地上,盧遵彎下腰拾起大衣,給表哥披上,正不知往哪裡走時,只聽柳宗元又說出一個短促有力的字,“回”!盧遵和僕人跟在柳宗元身後,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不久,大家就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是朝廷上下對這些自始至終沒有一點赦免機會的罪臣們也產生了些許憐憫之心,想想人才難得,已下令將這些被貶的官員尤其是“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柳宗元、劉禹錫等五人徵召回朝,準備起用。劉禹錫正催柳宗元弛行趕路呢。

  幾兄弟自是高興,彷彿啞巴開口,個個談鋒甚健,早有僕人擺上酒菜,弟兄四人舉箸推杯,多有祝願,一直到亥時初刻方睡。

  柳宗元卻怎麼也睡不着。十年了才收到徵召回朝的消息,恍惚之間感覺還在做夢。他再次拿起劉禹錫的來信細讀了一遍,讀着讀着,幾行熱淚滑過臉頰,淌過信箋,抖落到地上。終於可以會逢親友了,終於可以省親祭祖了,終於可以“殷勤入故園”了……他抑制不住起伏的心情,起身披衣,手書《朗州竇常員外寄劉二十八詩見促行騎走筆酬贈》:

  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疑比莊周夢,情如蘇武歸

  能再次回到闊別近十年的中原,盡忠朝廷,柳宗元真有蘇武凱旋歸漢的感覺啊!

  他其實幾乎是一夜沒睡着。

  (二)

  八百一十五年正月,柳宗元吃罷親友的送別宴奉詔回京。不半日,便來到驛站。儘管故鄉在望,儘管脫離“繫囚”生活,他卻夜不能寐,心事浮沉,想到前途未卜、命運難料,他真怕相送諸公樂極生悲,再惹事非。忙給他們賦詩《離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告誡:

  無限居人送獨醒,可憐寂寞到長亭。荊州不遇高陽侶,一夜春寒滿下廳。

  不幾天,舟至衡山,天氣晴朗,氣溫升高,大家都覺得有點累,也有點困,逐決定在驛站小住一晚。休息片刻后,柳宗元看時間倘早,決定到周圍走走。他邊走邊看,竟驚喜地發現驛道兩邊的樹枝抽出了新芽,不覺想起仍留在永州的宗直、宗一、盧遵等人。他們似乎也應該早點起身了!他這樣想着,立即要來紙筆,給諸弟書寄《過衡山見新花開卻寄弟》:

  故國名園久別離,今朝楚樹發南枝;晴天歸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時。

  第二天繼續前行。柳宗元一路走,一路憶,一路想。十年的貶謫生活不堪回首,他深深知道仕途驚懼難當。此番回京,形勢並不樂觀:當權者大都是他抨擊過的政敵,他們會輕易放過自己嗎?面對紛繁複雜的人事壓力,自己又怎麼能輕鬆自如地違背心愿,曲意逢迎權貴之徒呢?他在《詔追赴都回寄零陵親故》中這樣記敘自己的心情:

  每憶行鱗游尺澤,翻愁弱羽上丹霄;岸傍古堠應無數,次弟行看別路遙。

  他真沒想到:自己一路北上,並沒有極目北望;相反,卻是一路回望。看來,只有永州的親朋好友才能理解自己此時此刻的況味心情啦。

  又行幾日,柳宗元來到汨羅江畔,換乘舟船,繼續前行。他不由想到投江自盡的屈原,慶幸自己當初被貶永州的時候,並沒有像屈原那樣悲痛絕望,否則怎麼能有今日“起複為人”的機會呢?他對皇上是充滿了希望的,相信自己遲早會重返朝庭。而此時的汨羅江面,不時吹來陣陣春風,吹起層層波瀾,似乎要延誤柳宗元的歸期,阻礙和耽誤他為國盡忠效力呢,弄得他好不着急。他將此番心情寫進《汨羅遇風》一詩中:

  南來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

  (三)

  八百一十五年農曆二月中旬,經過一個多月的舟車勞頓,柳宗元終於回到長安東郊餞別行人的灞橋。睹物思人,柳宗元不由想起自己當年被貶出京的情景。如今終於回來了,他邊走邊看,彷彿覺得驛路兩旁的鮮花都像在迎接自己。來到旅館,放下行囊,來不及休息,便將此番心情寫進《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裡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他期待着有機會時與韓泰、朝曄、陳諫、劉禹錫等人切磋,與宗直、宗一、盧遵等人分享。

  安頓之後,他及時去拜見宰相韋貫之、御史中丞斐度、京兆尹許孟容等人,又一一拜訪戶部侍郎崔群、兵部侍郎中知制誥李建、右補闕蕭俛等人,還抽空採辦三牲和冥幣去柳家墓園清掃祖墳,重祭祖先。而十多年未再謀面的故交舊友更是格外熱情,整天迎來送往,猜拳划枚,詩酒唱和,好不自在。

  最得意的要數劉二十八。一天午後,他酒足飯飽,便搖頭晃腦地來到長安城裡著名道觀“玄都觀”遊玩。一路上無數行人揚起的塵埃迎面撲來,大家都說是看花歸來。他進去一看,也沒什麼大的變化,只不過有一千多株桃樹,之前都沒見過,“想必都是在我劉禹錫被貶之後才混進玄都觀的吧!”他這麼一想,立馬就有了寫詩的靈感,《元和十年,自朗州承詔回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脫口而出: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后栽。

  他暗自竊喜:詩中“桃樹新栽”,想必人們都知道是在譏諷那些反對永貞革新而飛黃騰達的驕橫新貴吧?他甚至還覺得這比他年少時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還要精彩、還要精練、還要老到。他逢人吟唱傳閱,奉求眷抄相贈,一時競傳遍都城長安。

  這可急壞了俱文珍、韋篡、嚴綬等人,他們一直在觀望:這些不知高低、不識好歹的傢伙,不但沒有乞憐告誨之意,竟然影射譏諷起老夫們來了?這還了得?趕忙抄錄下來,向唐憲宗告密獻計,皇上強壓怒火,保持着少有的剋制。

  所有這些,俱文珍集團做得天衣無縫,柳宗元等人並不知情。依然迎來送往,狂飲豪歌。

  憲宗皇帝本來就對當年王叔文集團極力反對自己當太子、差點不能接班當皇上而長期放不下胸中塊壘;此次解除對“八司馬”不準量移之禁,發出詔回柳宗元等五人的詔令,只是感覺到宰相韋貫之、御史中丞斐度所奏極是:中央朝廷與藩鎮割據勢力的矛盾日益突出,朝廷內部確需採取一些增強團結的措施來緩和矛盾。

  憲宗皇上被徹底激怒了。八百一十五年農曆三月十四日,他頒布詔令:柳宗元任柳州剌史,韓泰任漳州剌史,韓曄任汀州剌史,陳諫任封州剌史,劉禹錫任播州剌史。

  消息傳開,劉禹錫驚慌失措,一籌莫展:播州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偏僻、太荒涼了,全部居民不夠五百戶,全部人口不過二千多;自己上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年邁體弱;而播州路途崎嶇,老母隨同前行,行程顛沛,必將九死一生。

  消息傳來,柳宗元腦海里又浮現出老母親剛到永州半年就去世的情景,不禁潸然淚下。他以戴罪之身,冒着被放逐甚至被殺頭的危險,立即給朝廷上書表示: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劉禹錫的母親年邁體弱,沒有母子一同前往播州的道理,我願意用自己的柳州跟劉禹錫的播州調換。

  與此同時,柳宗元得知好友御史中丞斐度正在皇上面前為劉禹錫求情,他試探着向給唐憲宗奏道:“劉禹錫誠然有罪,但是他的母親年事已高,讓年邁的母親與兒子作生死離別,這太讓人傷心了!”憲宗沒有想到斐度會出來說情,更不願讓眾大臣看到自己被柳宗元這樣一個戴罪的官員牽着鼻子走,很氣憤地說:“作為人子,就應當讓自己的言行保持謹慎,不該給親人留人禍患,這就是他該受的懲罰的地方!”斐度心有顧慮,仍在做着最後的努力,他動情地向憲宗皇帝奏道:“陛下現在正在皇太後跟前盡孝,恐怕也應該對劉禹錫有所憐憫。”憲宗皇帝終於被感動了,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我剛才說的話,不過是責備劉禹錫而已,並沒有打算讓他母親跟着傷心”。

  八百一十五年農曆三月十五日,唐憲宗重頒詔令,將劉禹錫改派為連州剌史。

  (四)

  八百一十五年農曆三月二十七日,柳宗元帶着滿身的疲憊和落寞的惆悵,沿着十一年前被貶南下、一個月前奉詔進京的舊路,穿秦嶺,過夏口,渡汨羅,與劉禹錫相互扶持,百般慰藉,一路同行來到衡州。想到自己必須遵皇命溯湘江西進舟行至柳州,劉禹錫也須改陸路去連州,兩人在湘江岸邊相擁而泣,依依惜別。柳宗元觸景生情,手書《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相贈: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柳宗元再一次深刻認識到朝廷對自己的敵意之深,壓迫之重,也更加感到前途的渺茫。

  劉禹錫也為自己命途多蹇、事業無成而深至感慨,以《再授連州至衡陽酬贈別》相答: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這感情深摯痛切的答詩,在柳子心中又激起了詩情的波濤。他將自己的滿腔愁怨寄托在《重別夢得》詩中: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日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收到柳宗元的第二首贈詩,劉禹錫的心也為之一震。回首往日情懷,彷彿就在昨天。他拿起顫抖的筆,給柳宗元回寄一首《重答柳柳州》: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世,黃髮相看萬事休。

  收到劉禹錫的贈詩,柳宗元再度陷入沉思,他又給劉禹錫寄上《三贈劉員外》:

  信書成自誤,經事漸知非。今日臨歧別,何年待汝歸?

  柳宗元溯江西上,孤舟飄零,且慢且行,且思且吟,且走且停,越發看破世事,也倍感老之將至。江水依然如舊,今朝卻又遭貶,柳宗元看到長流的江水,真不知歸期何日了。於是,一首《再上湘江》湧上心頭: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來。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

  ……

  就這樣,柳宗元拖着消瘦而衰病之身,滿懷悲傷而失望之情,經過三個月的長途跋涉,於八百一十五年農曆六月二十七日來到柳州。

  從此,柳宗元與柳州結下萬世不解之緣:柳州的歷史便因柳宗元的到來而大放異彩,柳宗元的人生也因柳州之任而至臻完美,而柳宗元的生命卻因此終結——這似乎冥冥之中印證了他於八百一十年寫的《冉溪》:“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

  ——柳宗元朝我們大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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