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黃蜂·懸崖
郝永茂
深秋季節,大抵是萬物蕭瑟。我就在這樣一個蕭瑟的季節參加了一個朋友蕭瑟的葬禮。葬禮是地地道道的鄉村風俗,嗚啦嗚啦的喪樂渲染了黃蜂的猙獰和朋友的不幸。朋友是在因遭遇黃蜂圍攻而倉皇求生的路上倒下的,送往醫院的途中就作別了這個蕭瑟的季節和為他而忙碌的人們。我不禁唏噓感嘆。
我常常和別人聊起這個故事,也趁便贈送銘刻在我記憶深處的枯藤、黃蜂和懸崖,把幾十年前的歷史和現實卷揉到了一起。
枯藤是黃姜藤。黃姜是家鄉的藥材,藤蔓繞繞,葉狀如心,鈴鐺球形而瓣開;它的足跡踏遍家鄉的角角落落,田埂邊、斜坡里、懸崖上,到處都有它綽約的丰姿。它總是應春雨而乍醒,破土的淡紫紅是它惺忪的睡眼,繼而便嫩黃、碧綠的一路竄高,把家鄉的春天和人們的心情裝扮得碧綠透亮。秋風總能吹黃它心狀的葉子,把它凋零成赤條條的模樣。整治黃姜是一件很辛苦的活兒,白天挖回來,夜晚還要拽毛拉片,腰腿酸痛是極其平常的事兒;更有甚者,被荊棘拉得血絲縷縷,遭遇黃蜂毒蛇的蟄咬,從懸崖邊跌下來肢殘命休,也是屢見不鮮的。然而20世紀70年代的黃姜身價卻極其低廉,一斤干黃薑片賣二角五分錢,而一個成人一天能挖出三五元來,已經可稱得上驕人的業績了,足可以在同行中唾沫四射地神侃一陣。儘管如此,家鄉的貧瘠養育了苦巴巴的黃姜,卻又指望着它把家鄉人的生活拌成甜蜜蜜。
家鄉的黃姜枯藤一直蓬勃在我的記憶里,鮮活了幾十年。打開記憶的封簽,桉溝嘩嘩的水聲和一線懸崖上嗡嗡的蜂聲穿越歷史而來,樹蔸般靜默的人之雕塑凸顯出凝固的恐懼和冷靜。我不得不重新走進歷史,去讀那已經石化在懸崖上的足跡和膝痕。
同樣是萬物蕭瑟的深秋,同樣是用苦巴巴的黃姜拌甜生活的渴望,誘惑着童年的我們跨進了桉溝,攀上了懸崖。那兒有一個尺余寬、二米長的崖墩,墩內擠滿了一蓬粗壯的黃姜枯藤,散發著原始的野性氣息,鈴鐺隨風熱鬧,彷彿在召喚着我們;桉溝的水奏出秋之旋律,陽光照進灌木叢,就連頭髮梢兒都是暖烘烘的。我一手拽住灌木叢,仄歪着身子,順着一段二丈余長又極陡的斜坡,慢慢地滑到了崖墩。崖墩懸空,墩下數丈絕壁,河床上怪石崢嶸沉睡。我的左手緊緊地攥着灌木叢,不敢拒絕它們的好意;右腳的半個腳掌懸空,左膝跪進墩上的泥土中,整個身子向內側斜着。小哥在崖頂驚恐地注視,不停地叮囑。墩上陳年腐葉累積的土壤黑肥又鬆軟。黃姜應鋤而起,盤根錯節,多而粗壯。我高興極了。突然,一鋤下去,一種怪異的聲音攪亂了桉溝水的秋韻。愣怔當口,從鋤頭鑽出的縫隙里,黑黃的一線飆到空中,迅速分散。黃蜂!我驚呼失聲。小哥驚慌地說別動別動千萬別動啊!我眼睜睜地看着數百個黃蜂升到我的頭頂,魚網式散開,罩住了我的頭頂,也罩住了那暖烘烘的太陽。我兩眼的餘光瞥見了左邊的懸崖和右邊的斜坡,一個數丈高,一個二丈長。我心裡黑暗極了,一股涼氣從頭頂直灌腳底,大腦里一片空白。
然而,黃蜂們卻讀不懂我的心思,也不屑於理會。它們按照自己的思維和動作習慣,盤旋俯衝,偵察試探:嘿,哪裡來的這個龐然大物,竟敢搗亂我們黃蜂的宮殿!我無暇去揣摩蜂們的憤怒,空白之後的大腦慢慢地冷靜下來。我想起了母親曾經說過的蜂來別跑的話語,小哥焦急的叮囑一邊又一邊灌進耳朵。蜂們試探着停落到我的衣服上、頭髮上、手背上以及臉上鼻子上,它們在我的每一寸地方肆意地巡邏散步。有的在我的鼻孔前探頭探腦,我屏住呼吸;有的在我的眼皮上互通情報,我緊閉雙眼。我擔心稍有風吹草動而引起了蜂的懷疑,進而瘋狂進攻;更擔心蜂們把鼻孔和眼睛當成了神秘洞穴而進去偵察。我的皮膚飽嘗了蜂們爬行的酥癢,嗅到了蜂毒的火辣氣息,卻不敢有絲毫的痙攣和拒絕,只好任由着蜂們橫衝直撞和鑒別。這是一種冷靜、智慧和耐力的相持與較量。面對着毒蜂和自己雙重敵人,我把自己雕塑成一尊樹疙瘩。蜂們就在這樹疙瘩上進行着軍事猜疑與判斷。不知道是蜂們判斷的失誤,還是我偽裝的成功,蜂們終究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彷彿是幾個世紀過去了,或是樹疙瘩已修鍊成精,蜂們收兵回洞了。酥癢消失了,嗡聲消失了,凝固的緊張和恐懼也融化得滴答有致。我很慶幸造物主給了蜂們這樣的智慧,而自己在較量中竟沒有打一個噴嚏。
在確信沒有蜂的暗哨后,我決定悄然退出。不料回收挖鋤時惹得蜂們再次火起,傾巢出動。第一次的經驗給我壯了膽,只不過緊張和恐懼再次封凍了一個難耐的過程。待到解凍的時候,我的左膝表演了站立的艱難,左手四指曲僵如鉤。上到崖頂,我覺得秋風退了寒意,暖陽如玫瑰綻放,灌木叢可愛極了。不幸的是,小哥的額頭卻隆起一個春天的杏。他扑打一隻游哨黃蜂,反被蟄了一口。
我的童年長滿了黃姜,即使有黃蜂,也從來就不曾枯萎過,它包裝了我整個的童年生活。枯藤、黃蜂和懸崖一直鮮活在我的記憶里,伴我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雨,分享我的酸甜苦辣。每當我遇事浮躁時,我就把它們翻整出來,如寺院之鐘敲擊出沉而遠的聲音;浮躁引退,沉靜主宰時,我又把它們打製成勳章,別掛在胸前,讓它的光亮與我的笑臉輝映。我讀不懂朋友的不幸,難道他把我曾無數次告之的關於我的枯藤、黃蜂和懸崖忘卻了嗎?要不然,何以面對相同季節相似黃蜂時顯得如此惶恐與無措?
人生順境需要沉靜,逆境尤其如此。我感謝我的枯藤、黃蜂和懸崖,它們將和我的生命一樣,榮枯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