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個很小的山寨,長五公里、寬六百米左右的梯墩,掛在半山腰,上下都是陡峭的岩壁,人們形象地叫腰懸墩。發源於巴東石門的一條小河,越過高山峽谷,來到腰懸墩,從中部穿過,懸崖處奮力一跳,形成500米弧線瀑布,順勢跨進長陽地界,流經枝柘坪,走過百多里行程,最後注入清江。因為這個,人們又把腰懸墩叫做腰懸河,同時也就成了一條河的名字。
腰懸河,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有瀑布、有峽谷、有石林,還有原始的民族風情,很早就有外地人慕名而來遊玩觀光。沒有嚮導,沒有餐館,山路崎嶇,隔三插五地總有人來這裡走走看看,拍點照片,收藏記憶,……老家人感到特別地新鮮。
大集體的時候,幹部檢查生產都喜歡來這裡。其實,就是想看看方圓千里少有的瀑布,覺得有意思、好玩兒。晚了趕不回公社,就在隊上的幹部家裡吃住。那時的幹部很有覺悟,吃一餐飯付3角錢、2兩糧票。不收還不行,他們說怕犯錯誤。父親是隊上的幹部,那個年代出去得少,糧票自然沒什麼用處。父親去世多年,家裡仍有不少糧票,有全國通用的、全省通用的,還有地方糧票。我把它細心地收藏起來,捨不得丟掉,算是紀念父親,也算是紀念那個時代。
現在,很多人都是開轎車來玩,一家人或一群人。但大多吃住在鎮上,過來溜一圈兒就走了,住下的極少。因沒有開發,加之現在的人吃住講究,老家人得不到什麼收入。一般情況下,只有中午的時候遊人要享受無污染的食品,叫老家人給他們用柴火燒一堆洋芋(土豆),倒一碗推廣椒(鮮的紅辣椒配上大蒜、生薑、山胡椒等佐料用石磨推細拌上食鹽),把洋芋皮一剝,沾上推廣椒,邊吃邊喝酒。完了,甩上幾十塊錢就走,簡單而快樂。當然,也有提前打招呼,準備正宗農家樂的,燉臘蹄子、蒸苞谷飯、打合渣、炒炸廣椒……,配上地道的農家泡菜,喝小作坊的苞谷酒。按當地習俗,一個南京台的大桌子坐8個人,長輩坐上席,孫輩坐下席,其他的坐旁席。組合的團隊則不分上下,可以隨便坐。大家吃飯隨心所欲,喝酒力所能及,沒有負擔,自由自在。他們說,一桌吃下來含洒水才300多塊錢,比城裡50塊錢一個人(還酒水在外),便宜多了。有點過神仙日子,住世外桃源的味道,高興,有意思。
其實,說是老家,寨子里二十幾戶毛姓人家,真正的老家在下江的荊州,祠堂也在那裡。清雍正年間荊州發大水,祖輩逃難於此。這裡山崖峻峭、荒無人煙,考慮到不會被水淹,就定居下來了。自此,數代不分家,開荒種地,繁衍生息,拓展着、經營着、守護着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在這裡,他們按照農耕社會的要求,人員科學分工,土地合理划塊,結合平原生產的一些做法,逐步形成了比當地原住居民更為先進的生產生活模式。外人評價他們——白手起家,單槍匹馬,苦盡甘來,兄弟老大。作為後輩,聽起來挺自豪的。
老家的很多地名,都與當時的功能劃分有關。老屋場,是祖輩進山時修天井屋的老場子;園子的,是原來種蔥、蒜、菜、豆等小作物且離住房較近的田塊;豬圈嶺,是他們專門餵豬的場所;馬院子灣,是當年養馬的地方;煙田垉,是種植土煙的區域;水井灣,是打井供挑水的去處;作坊塔,是煮酒的位置;窯門口,是燒制土瓦、磚頭的壩場;廟嶺上,是族人從事祭祀訓導活動的聖地……,在長達5公里的這條墩上,地名形象古樸,記錄著祖輩的縝密思考、統籌安排,承載着祖輩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而且,每個地名都蘊涵著曲折的故事與傳說,珍藏着獨具特色、富有代表性的家族文明。……悠悠歲月,千古往事,愛聽的人,一時半天都聽不完。特別是城裡來的人,象聽希奇一樣,越聽越捨不得走。
靜心盤算起來,祖輩們在這裡生活了數百年,真正留下來的,恐怕就只有這些看不見、摸不着,一想就有、一聽就懂的歷史滄桑與文化碎片了。
好久沒回老家,越想越親切,越想越思念,越想越對不住它。老家人把它當著聖地,卻無法發展它,在外漂泊的遊子,除了思念,又能做些什麼呢?(2014.10.18於同仁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