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曾經他許給了她這個承諾,也許了她一輩子的深愛。
他做到了嚒。這些年沒有她了,他依然如常的生活着,只是偶爾會去想這想個問題罷。古稀之年,本就看得開了。
偶爾幫他整理那些泛黃的照片,發現他和她竟然有那麼多的合照吖,整整的一大本了。
風從窗邊擦過,掀掉了一張照片。我彎腰撿起。原來是幾年前在家門前的合照吖,我從來沒見過的呀——五六十歲的他們呀!
淡淡的藍悄悄的在天空中暈開了,看上去似乎是個好天氣呢。男人就像昨天一樣,在相同的時間裡做着相同的事,忽兒覺得這整理了年來的花圃竟有了點艷色了,媚紅的杜鵑一簇一團地糾結成雲,艷着嘞!搖曳而不安分的紅吖!真像一團火隨時會灼傷賞它的人的眼睛。當下男人心裡有了主意了……
照相師傅背着一個笨重的相機踱着緩緩的步子走在男人旁邊,聽着他的溫溫囑咐。
男人和照相師傅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照相師傅還開起了男人的玩笑說他和她真會過活兒呢……
男人換上一套乾淨素潔的中山裝,雙手緊貼在褲線上,站的筆直筆直的;他旁邊的女人神韻恬淡,穿得也格外素雅,雙手糾着放在身前;讓溫情在空中慢慢飄蕩着。
長相師傅滿意的說:準備,一,二,三!
這一天,他和她有點如沐春風的飄然。
日子就這樣恬靜的過着,看不見波瀾,看不見暗涌。我愛極了這種春風一樣的和煦。閑暇時,我就會去探望他,和她。
她極會做菜,也願意一直為他做菜。
他從不會挑食,不像我,只要是摻雜了一點點魚肉的菜,哪怕是她煞費心思去做的,我也不願意試一試。現在想想真的好後悔當時的年少不懂事,等到如今很願意去嘗嘗,她卻不再做給我吃了。這大概是我至今依然不太吃魚的緣故了,吃下去的不再是當年的味道了。對那些不能再擁有的東西,我寧願倔強地選擇讓遺憾在我的一生中折磨着我。
她願為我煞費苦心地做菜,想必定是愛我的。
他為了她而狠狠地訓斥我,想必定是愛她的。
極為想念她做的蔥香蛋花,冬瓜肉粒,香煎魚……於是每當我想念她的時候,便會煮一鍋白米飯,然後打一隻鮮土雞蛋在碗里,用熱噴噴的白米飯蓋在雞蛋上,而後,在攪亂,就着熱快快吃掉。我是極怕腥的,但這個是例外。
可是,我已經買不到鮮土雞蛋了。原來連想念的權利也被狠狠的剝削了。
而他,在她離開后便把家裡養的大母雞給送了。
此後,他只養着那些她還在時的植物。還會種點瓜果供我解饞。
長大后,我不得不承認,我很愛他。也很愛她。
那個晚上,忽然覺得心很痛。狠痛。竟徹夜未眠。
次日,我終是知道了心為何而痛。
默默的牽起她的手,她的手何時這樣冰冷過吖。我本以為我不會輕易掉眼淚,這些生老病死的事兒不是早就看透了嚒,但是眼淚怎麼了,成串成串的掉呀。一旦濕潤了眼眶,淚已成兩行。
我明白我有多愛她。
但她終究是不願意聽我說,是為了懲罰我幼年時糟蹋了她的心意嚒?
……
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儀式,然而他不在,按照俗例,他不能在。
當所有的事情都依着俗例辦妥后,我選擇了留在他的身邊。
他以為我睡下了吧。但我卻看見了,在我下樓喝水的時候。
他站在她的遺照前。香爐上還有白天燒下的香腳。他就一直站着,抬着頭,看不出悲樂。我分明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片空白。
他是明白生老病死的,至少從他發現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就該完全的明白了。平安的相愛相處了幾十年,他還不滿足嚒。他滿足了。他還慶幸着今天是他凝望着她,而不是她凝望着他。
原來我始終比不上他愛她呀。
這樣清涼的夜,他站在那兒多久了?一刻,兩刻,或是一輩子。
剎那,深情傾斜一地。
後來我因為學業的關係又回到了城裡生活。
而他一如從前的生活,只是默默地把她的活兒也幹了,只是習慣每天的想念罷。
原來他和她之間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將愛埋入骨肉。細水長流。絲絲入扣。他們以至恬靜安然的生活,每天收藏着對方的喜怒哀樂,至死都不能抹殺綿長甜蜜的幸福。不思量,自難忘。
擺好了碗筷,我坐在桌前等着他為我盛飯。我知道他在用她愛他的方式來愛我。他一邊盛飯一邊說:給你奶奶上柱香吧。
我怔了一下,邊摸出一炷香邊回話:回來時我已上過香了。
他真的老了。當一個人老了便會有些孩子氣的舉動。我自是知道他是不愛吃水果的,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香爐旁竟多了一盤水果,還有兩個用小瓶子養着的一小團媚紅的杜鵑!
那團在奶奶遺照前開得媚紅的杜鵑我一生都未可忘記。
整理完那些泛黃的照片,抬頭看一看這間年前伯父堅持裝修了的老房,是整潔明凈了許多,卻又是少了些什麼。
久久的站在奶奶的遺照前是我多年來養成的溫柔的習慣,我在心中默默的念着,奶奶,這一年,你仍要庇佑爺爺身體健康呀。
我着實相信她能聽見我的話,因為我仍看見天空中暈開的淡淡的藍,還有門前那糾纏成雲的媚紅的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