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社會風氣”
(一)
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是由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等多種因素決定的,而其中開社會風氣之先,起決定性作用,則是政治因素。一般而言,政治清明,則風清氣朗;而政治腐敗,則風惡氣濁。在我所經歷過的歲月里,最讓我懷念的,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社會風氣。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
那是一個蕩滌了舊社會一切污泥濁水的年代,那是一個勞動人民揚眉吐氣、當家作主的年代;
那是一個激情似火的年代,那是一個讚歌如潮的年代;
那是一個天下為公的年代,那是一個人心向上的年代……
那時,幹部還保持着勞動人民的本質,還和人民打成一片,縣委書記、省委書記,甚至中央領導下基層,都戴着草帽,卷着褲腿,與群眾同吃同住。
那時,人人崇拜英雄,學習英雄,爭當英雄,雷鋒、王傑、歐陽海、劉文俊、焦裕祿、王進喜、陳永貴、李素文、門合……英雄輩出。人人熱愛祖國,熱愛集體,熱愛社會主義事業,熱情工作,忘我勞動,“寧可少活三十年,拚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那時,以助人為樂,以利己為恥;以勤儉為榮,以浪費為恥;以誠實為榮,以虛偽為恥。
那時,人人都是普通勞動者,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沒有權力交換,以權謀私……
記得是一九六0年吧,一次我陪姐姐去醫院看牙齒,其時姐姐七歲,我五歲。醫生將姐姐抱上很高的手術台,檢查后說要拔牙,叫護士替我們交費,辦了手續。拔牙后又將姐姐抱下來,攙着手,一直送到樓下。那時,醫生不向病人索要紅包,也不向病人亂開藥,不讓病人亂檢查,不亂收費。就是那樣,毛主席還不滿意,斥之為“資產階級老爺衛生部”,叫他們脫下皮鞋,當“赤腳醫生”,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我們上學,也不給老師送禮,老師也從不叫學生家長給他們干這干那。家庭困難的學生,還可以免除學費。
那時的領導干工作,並不東奔西跑,每天晚上也不閑着,但不是應酬,而是工作,或者學習。那時沒有送往迎來,上級領導來了,兄弟單位來了,住招待所,吃食堂,吃飯交錢,主人不陪客。
那時,領導的姿態都比較高,有了利益,首先讓給群眾,例如,年終救濟,分配緊缺物品如布票、糧票、自行車、手錶等,有時小到一張戲票。我父親當時也是一個單位的領導,文革前,他讓過三級工資。我最初工作時,在他那個單位,單位曾有一個當警察的名額,單位領導都推薦我去,可就是他沒有同意。
那時,向領導要官,或要求調到好的單位,是連想都不會想到的事,因為提拔和調動,是工作的需要,由組織考慮,個人考慮這樣的問題,是違反組織原則的。領導幹部也不濫用這樣的權力。我父親有一位老戰友,文革前任我們地委組織部長,他的四個兒子,一個下放在農場,三個在工廠當工人。當時,我父親有許多老首長、老戰友,在省委、地委當領導,我的一個本家叔叔任省委組織部長,但我們絲毫也沒有動過利用他們的關係陞官或調動的念頭。我家居住的機關大院里有一位領導,文革前任地委財貿部副部長,兼地區糧食局局長,曾主持“戶糧辦”工作,也就是為“農轉非”人員辦理城鎮戶口和糧油關係,但他的老伴和六個兒女,一直都是農村戶口……
(二)
“文革”是一場浩劫,它給我們國家,造成了深重災難。這段歷史,沒有人會希望它重演,也沒有人會為它翻案。
但是,對“文革”的結論,由於本着“宜粗不宜細”的原則,也存在着許多模糊、甚至是很不準確的地方,例如,說“文革”的性質,是林彪、四人幫為了復辟資本主義而進行的一場反革命運動。細想,林彪、四人幫要復辟資本主義幹什麼?恰恰相反,“文革”並不是一場復辟、倒退的運動,而是一場激進、冒進的運動,正如一九五八年的經濟大躍進一樣,它是一場政治大躍進。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是希圖通過大幹快上建設社會主義,從經濟上提前進入共產主義,記得當年周恩來總理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一天等於二十年》;而“文革”則是希圖通過對上層建築的變革,從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上,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它們的產生,是有其深厚的歷史原因的:中國的勞動人民,幾千年來,一直處於政治上被壓迫、經濟上受剝削的地位,翻看史書,他們的命運是極其悲慘的,有時甚至連欲做牛馬都不可能;而一旦翻身當家作了主人,他們無比熱愛這新的生活,更憧憬那比這更加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怎能不爆發出那種熱烈甚至是狂熱的建設和革命的熱情呢?只是,大躍進運動違反了生產關係應適合生產力水平的客觀規律,“文革”違反了上層建築應適合經濟基礎的客觀規律,人民的這個美好願望未能實現。
那個年代,至今已感覺非常遙遠。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回想起來,覺得那是一個十分荒謬的年代;“文革”后出生的人,則恍如隔世。但憑心而論,那個年代的社會風氣,卻是很高尚的。那時,我還很小,但人們那種不計報酬和個人得失的忘我工作和革命的精神,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大廣播喇叭里,整天響徹着“……掀起建設社會主義新的高潮”的豪邁的歌聲,至今想起,還讓人情緒激昂。那時,提出的口號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我小時居住的機關大院里的房屋,都是大躍進那個年代,在一天之內建成的,三十六年後,一九九四年拆遷時,還比現在建的樓房堅固;那時不僅僅是建房,哪個行業也不存在偷工減料、摻假摻雜現象。這個當時的總路線,“文革”結束后,首先受到了批判。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不對;據當時批判這句話最積極的鄧力群同志說,這話的錯誤在於“幹勁只能鼓足一時,怎麼能長時期地鼓?”
“文革”時期,人們的“革命”熱情達到了沸點,“造反”到了瘋狂的程度,夫妻反目,兒女批判父母。但是,人們“革命”與“造反”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金錢和名利,而是為了反修防修,為了保衛毛主席,正如當時的歌里所唱的那樣:“千百顆紅心,向著北京;千萬張笑臉,迎着紅太陽……”當時,在社會制度上,是要達到“一大二公”,發展全民經濟,限制集體經濟,消滅個體經濟,農村就連自留地,也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在社會關係上,要消滅階級對立,縮小城市和鄉村、工人和農民、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三大差別;甚至連工人的八級工資制、商品交換,都差點被當作資產階級法權而取消;部隊則實行官兵平等,取消軍銜制,說戴上肩章,就不能挑擔,脫離群眾。在社會意識上,要建立一種人類最先進、最高尚的思想——共產主義思想,讓焦裕祿、雷鋒、王鐵人的精神,放射光芒。那時是容不得人們有絲毫私心雜念的,天天鬥私批修,在造資產階級反的同時,也要改造自己,狠斗資產階級“私”字一閃念,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拿公家一把稻草,也會被當作挖社會主義牆角,偷集體一個苞米,也會被提高到階級鬥爭的高度,更不用說任意侵佔、揮霍國家的財產。在文化習俗上,則要和一切舊的傳統,徹底決裂,在舞台銀幕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帝王將相;移風易俗,婚喪喜慶,新事新辦;和尚道士,一律還俗;連燙髮、穿小腿褲,都被當作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遭到禁止,更不用說包養情婦、賭博、吸毒這些真正腐朽糜爛、烏七八糟的生活方式;學習,不斷學習,努力跟上形勢,成為人們工余時間的主要內容;革命,不斷革命,解放自己,解放全人類,是人們的理想信念……當然,在當時還很落後的生產力狀況下,這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是不可能實現的;它使國家遭受損失,卻使社會風氣得到凈化。
或許有人要說:“文革”是一場社會動亂,社會風氣還會好嗎?說“文革”是一場社會動亂,我以為還有待商榷:所謂社會動亂,是指政府,特別是中央政府無力控制、管理社會,而造成的一種社會混亂狀況,如中國歷史上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或軍閥混戰時期,中原逐鹿,社會動蕩,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而“文革”時期,黨還在,政府還在,軍隊還在,運動是黨發動起來的,一切行動都是在黨的領導之下進行的,黨叫造反就造反,黨叫奪權就奪權,黨要求安定團結,又立即安定團結;十年“文革”,三年“造反”,那時的混亂,用毛主席的話來說,是亂了敵人,鍛煉了人民。而且,歷史上所有的社會動亂,受難的都是人民,天下興,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官兵剿匪,殺老百姓,強盜造反,又殺老百姓。而“文革”的動亂,人民並未受到傷害,受到衝擊的都是領導幹部,即當時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是防止他們脫離人民,做官當老爺;受到衝擊的,還有一些專家、學者,因為他們走“白專”道路,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就如現在的一些專家學者,為了自身利益,一味慫恿政府制定危害人民利益的政策,如果是在文革,就是毛主席不整他們,群眾也不會放過他們。
到了“文革”後期,人們的革命熱情開始消退,社會漸漸出現一些不正之風,當時主要的不正之風是走後門,那時是計劃經濟,許多物品如木材、糧油、布匹、煙酒,都憑計劃供應,人們就去走後門批條子。因此,在批林批孔之際,也開展了一場批走後門的群眾運動。那時,我在商業部門工作,幾乎每晚都要召開批判會,領導上台作鬥私批修檢查,然後群眾上台對他們進行批判。群眾也要鬥私批修,記得有一個倉庫保管員,連續被批判三個晚上,因為他買了自己倉庫里的三斤紅棗,罪名是“私分商品”。這種走後門的風氣,一直延續了下來。到“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實行商品價格雙軌制,即同一種商品,有計劃價與市場價兩種價格,市場價往往要比計劃價高出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這時,人們走後門批條子,就不再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進行投機倒把。一張計劃批條,轉手賣出,就是一筆豐厚的利潤;掌管計劃物資的官員,靠批條,一夜之間就可暴富。這樣,從走後門的不正之風中,就產生出一批官商勾結、權錢交換的“官倒”。漸漸,原先只發生於商品交換領域的交換關係,逐步蔓延開來,侵入黨政機關和政治生活,侵入司法、文化、科研、教育、醫療……社會的一切領域,它無情地撕去了罩在黨性和原則、法律和道德、良知和責任、人格和尊嚴上的神聖的面紗,將一切社會關係,簡單化地變成一種純粹的、赤祼祼的金錢交易。人們感覺到了這種社會變化,但只是意會,還不能言傳,只到八十年代中後期,中央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家在一次講話中說出了兩個字:“腐敗!”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也出現了腐敗。
從那時起,腐敗開始進入我們的社會生活,腐蝕着社會風氣。
(三)
歷史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黨早已宣稱,革命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已由革命黨轉變為建設黨;人民那火熾的革命激情,也早已浸入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那麼,這個時代的社會風氣又如何呢?
現在,幹部都已變成官員,官員的心思,都已不在工作上,官場應酬、送往迎來,成了主要工作內容。日日歡歌,夜夜宴飲,無所用心,腦滿腸肥。
現在,工作就是開會、發文件,中央怎麼說,一層一級就怎麼說,只說不幹,例如剎公款吃喝風,發了幾十個文件,開了幾百幾千次會議,吃風愈烈,民謠:“黨中央,發文件,一層一級往下念,念完文件上飯店。”
現在,領導幹部下基層考察、調研,住高檔賓館,層層加崗,步步設哨,惟恐與群眾接觸。只聽彙報,不問實情,總是對基層工作,千篇一律地“作出最充分的肯定。”每到一地,前呼後擁,當地官員到省界、市界、縣界迎接;臨走,再送至省界、市界、縣界;有的還用警車鳴笛開道。
現在,人人爭利,互不謙讓。遇到好處,領導先照顧自己,不顧別人,自己佔有三套公房,調一個單位,先謀一套住房,而職工在一個單位幾十年,一家老小十幾口,卻連一間房也沒有。幹部們見榮譽就上,見利益就搶,將為人民謀利的權力,變為謀私的工具:子女上最好的學校,家庭成員在最好的單位,住高級樓房,乘公家汽車,拿高工資,可以收禮、受賄,可以不花錢、少花錢買到高檔商品,可以免費吃喝、娛樂、健身,可以用公款周遊列國、遊山玩水,可以接受最好的醫療,可以違法亂紀。以能夠佔有公家、他人錢物為榮耀,以揮霍浪費為時尚,一桌飯,幾千上萬元,一包煙,幾百元,出國一趟,幾萬美金。將飲用水源污染得一塌糊塗,自己卻喝礦泉水,如果在超市拿一瓶礦泉水不給錢,就會被當作小偷抓住,可是他們喝礦泉水,卻無需個人交一分錢。他們的一切生活用品,都可以從公款中支出,或向別人索取,或別人送給他們。
現在,各行各業都是說得多、做得少,說得動聽,做得混帳。“着力打造陽光政府”、“紮實推進為民辦實事工程”、“做服務企業的堅強後盾”、“營造優美生態環境”……可實際情形總是相反。報紙、文件、彙報、統計報表,充滿水分;文憑、年齡、履歷、政績、論文,都可以造假;假貨、假藥、假幣、假專家、假和尚、假先進、假廉潔、假情假意,充斥於世。到處是謊言、欺詐和不守信用,老實人吃虧、受氣、被人瞧不起。
現在,陞官全憑後台、賄賂和獻媚包括色相,這已成為實際使用幹部的法則。精於此三道者,即使是道德敗壞、五毒十惡,白痴白字、文盲科盲,都是“德才兼備”。向組織要官,已成普遍現象;要官就能得到官,已成通行規則;你清高,斯文,講黨性原則,勤勤懇懇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你就一輩子不得提拔。
現在,辦什麼事都要送禮,送禮成為通行證。看病要送禮,孩子上學要送禮;打官司要送禮;開酒店要送禮;考駕照要送禮;就連領結婚證也要送禮。應該辦理、應該辦好的事情,不送禮,就不給你辦,就給你辦得一塌糊塗:打官司他不受理;開酒店他不給辦照,或多收稅費,或天天來檢查;生的是腳氣,醫生叫你從頭開始檢查,B超、CT、X光,開幾年吃不完的葯,什麼葯貴開什麼葯,整得你傾家蕩產;考駕照,讓你先上一個月培訓班;申請結婚,不給你髮結婚證……相反,送了禮:該判實刑的判緩刑,做B超檢查不受費,做生意免稅、減稅,拿駕照免考,即使犯了重婚罪,也照給髮結婚證……
現在,沒有信仰、良知和責任,眼睛里只有錢,為了錢,官員可以成為富人的跟班;法官可以使法律一點兒也不神聖;黨性原則變得一錢不值;白衣天使變成披着白衣的惡魔;國有資產像長江、黃河,像瀑布、急流一樣,流入私人口袋;專家成為“專假”,為假貨、假藥、有毒食品出權威證書,做代言廣告,讓無數兒童喪命,讓痛苦的病人更加痛苦,良心卻沒有絲毫不安;招聘公務員的評委,可以將白說成黑,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前幾年人們說,只有高考還是一塊凈土,其實,高考也早已不再是凈土,中學可以保送,可以加分,二級運動員、省級三好生,加二十分。現在錄取的權力收歸大學,計劃以外的名額,更是赤裸裸的金錢交易。曾經嚷過一陣,取消研究生考試製度,改由導師決定製度;今年又有大學叫嚷,取消高考制度,由大學自主錄取。是的,許多先進國家確實是這樣的。但是,那些國家,辦事是不憑人情、金錢、權力的,他們只知道按章辦事。而我們這樣一個缺乏責任和良知的社會,如果實行這樣的招生辦法,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