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平
一
黃昏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我阻隔在古城樓上。我所生活的城市近在咫尺,但感覺上卻離我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陰雲密布,冷雨紛紛,長風呼嘯,古城樓在駁離時間的殘片之後,以它蒼老的容顏讓我一下子迷失在久遠的歷史陰影里。滿眼的遺存是歲月的風景,一次偶然的駐足,是我裝飾了風景,還是風景裝飾了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感悟由此從心中觸發的那種“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現世與超世混然一體的禪意。
荊州的誕生與成長,旖旎了太多的落日和殘月,它所歷經的漫長猶如這綿延的城牆,厚重得象一部編年史。無論你從哪一章節去解讀它,都會為它曾有的光榮與苦難,繁盛與衰落,深厚與滄桑而感嘆萬千。
二
紫煙蔚然,祥光瑞瑞,一座楚人為之頂禮膜拜的荊山傲然聳立,一個偉大聖明的王者橫空出世。正是因了這隅土地的蠻荒,正是因了這片山嶺的雄奇,正是因了心中澎湃激越的豪情,楚人在他擁戴的王者熊繹的領引下,開始了夢想中帝國的創造。
餐風露宿,簞食飄飲,禪精竭慮,這是所有創業者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一段艱苦跋涉的歷程。在精神燃燒成熊熊烈焰的篝火旁,在理想的旗幡迎風獵獵的召喚下,熊繹和他的子民們都明白,故天將大任於斯也。
此時楚國,地僻民貧,勢弱位卑,比起周成王的中原,它只是一個原始的部落聯盟。當初成王把這塊荒地封經熊繹的時候,完全是一個劃地為牢的政治陰謀。但是作為雄韜偉略,智謀非凡的熊繹也正是在這一陰謀的警策下,開始了他夢中帝國的籌劃。
《左傳昭公十二年》記右尹子革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事。”篳路,柴車,藍縷,破衣。是說熊繹帶領的柴車,在蠻荒草莽之地辛勤的開發,建國立業。還得跋涉山林,向周王朝貢述職。我們可以想象,連一國之尊的君王,也身穿破衣,拉車墾山,這種卧薪嘗膽,患難與共的氣慨,可歌可泣。由此我完全堅信,人只要有理想,有激情,這世上還有什麼困難不可以戰勝,還有什麼奇迹不可以創造的呢。
一鳴驚人,一飛衝天的楚莊王,在一隻神鳥的鳴唱中,羽毛漸漸的豐滿。面對權臣弄柄,形同傀儡的險惡局面,他自律自省,勿責於人,與妄誇英明,好大喜功的王們相比何啻霄壤?
正是在這樣的一些君王們的努力下,公元前70年,楚武王終於自立為王,成為春秋時期第一位稱王的國家。繼武王后的楚文王,在他即位之後的第二年,便將都城遷到紀南城,使楚國都城居江湖之會,兼水陸之便,整個楚國疆域,東接千里平原,西控巫巴咽喉,北聯中原通衢,南臨長江天險,最終完成飲馬黃河,問中原的霸業。
從此以後,這一襲龍脈,滋潤了荊州的山山水水,使得這裡的一草一木,文韜武略都有了某種神性的光輝。在荊州幾千年的興衰更疊中,這裡先後有20個楚王,和六個朝代的三十四個帝王建都立國。
荊州是一座帝王之都,它因懷着鳳凰涅磐的再生而綿蜒不斷,生生不息。崇拜的圖騰高懸在頭頂,它將楚人的精神化着神秘的火焰,這火焰照亮了征途,也流淌在他們賁長暴突的血管里。它因一柄鋒刀走利,寒光凜畏的王者之劍而霸氣實足。它揮舞之時,必然是絕處逢生的拚殺,必然是所向披靡的勝利歡歌。
它因樂歌之邦的虎座鳥架鼓,彩繪石編磬的奏響,而歌舞昇平,盛世安泰。楚王好細腰,那阡陌之上的女子採桑歸來了,那從清風和煦的荷塘沐浴的女子歸來了,她們一個個面如粉蓮,婀娜多姿。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優美動聽的樂聲里,她們豐乳肥殿的青春生命呈現着這塊土地的多情與誘惑。
三
荊州鍾靈毓秀,人傑地靈,直到今天那些代代相傳的關於英雄們的榮譽,成為我們骨骼中最堅硬的元素,也成為這座城市的靈魂。屈原,這是我不忍提起,又不得不提的一個名字,對於荊州來說,他無疑是一道難以癒合的傷口,一片忍含在心頭的悲情。
荊州是屈原生命中的熱土,也是他壯志未酬的地方。屈原所處的時代正是秦國積極向外擴張,而楚國由於被一幫苟安享樂的腐朽貴族集團所把持,形成群臣相護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的局面,在與黑暗勢力抗爭無果之後,他遭到兩次放逐。第一次大約在懷王二十五年左右,第二是在頃襄王五十三年。
風兮、雨兮、濁流惡兮,正聲微茫、怨起騷人。故鄉的原野生長着詩人思想的《桔頌》、綠葉素素的枝枝蔓蔓,繁茂得令人逸興遄飛。“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成為屈原人格高尚,獨善其身的箴言,芬芳四溢的詩歌,讓我們與詩人一樣懷着同樣的追求。
采一束青青的桔葉,捧一顆鮮紅的桔子,詩人上路了。腰佩利劍,行吟澤畔,顛箕流離,那無數飄泊的孤旅,因桔林的庇蔭,而更加堅定,更加義務反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郢都的宮宇殿堂還在,楚王的宮女樂歌還在,但是在“琵琶多於飯甑,措大多於鯽魚”的故都,在“二十一萬肩相摩”的喧囂擁擠的街市,我唯獨找不到詩人熟悉的身影。
詩人是在鷓鴣衰鳴的甲日清晨離開郢都的,在我的想象中,那天的天空一定是陰雲密布,在他久久不忍離去的河岸,艾蒿生長得格外茂盛,在詩人徘徊的地方,留下艾蒿牽牽絆絆的難捨深情,也留下一片漉漉的惜別朝露。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當一葉扁舟解纜離岸的那一刻,也把詩人維繫於故鄉僅存的一絲希望也斬斷了。江霧茫茫,水天一色,離開了相依相親的故鄉,詩人何日有歸期,何處可託身啊。
公元二七八年,秦國的大軍佔領了郢都,也就在這一年,屈原投入汩羅江,但他把每年的五月五日這個傷痛的日子永遠的留給了我們,也留在荊州難以抹滅的記憶里。
屈原對荊州懷有很深的感情,“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無論詩人走多遠,也無論他遭受怎樣的厄運,他對這塊土地的熱愛,總是刻骨銘心,肝膽相照。愛國情杯和矢志不愈的精神理念,成為荊州人民建設自己美好家園的無窮力量。
“旭日垂楊柳,傾城出岸邊,黃頭郎似馬,青黛女如仙,龍甲鋪江麗,晨妝照水鮮,萬人齊着眼。看取一舟先”。清朝袁中道的《午日沙市看龍舟》把荊州百姓對屈原的懷念表現得激情飛揚,豪情衝天。荊州曾經創造了燦爛輝煌的古老文明,不管是歷經鼎盛,還是遭受災難,它都會憑藉自己獨有的智慧和百折不撓,威武不屈的秉性,傲然立世。而划龍舟的形式,將這種先祖的遺風表現得淋漓盡致。
憑弔於詩人奮筆寫下《天問》的江瀆宮,一樽屈原仗劍凜然,目光如炬的塑像,將他不死的魂魄依符於身。在久久地凝視中,我分明聽到他心中奔騰回蕩的情感之潮。芸芸眾生,浮世一回,有的人生如死,有的人死而生,直至永垂不朽。屈原離我們已有二千多年了,但是他卻依然活在我們思想里,行為中。
四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部《三國演義》展示波浪壯闊的歷史畫卷,同時也讓荊州譽滿海內外。
從魏、蜀、吳紛爭的烽火狼煙刀光劍影,腥風血雨里走上歷史舞台的關羽,以其忠、義、勇的高尚品質,從一個人逐漸嬗變成萬人崇敬的關聖人,以至後來被奉為一個神。
縱觀歷史,每一次造神運動,都是我們的內心世界最為無望和虛弱的時候,在神的身上,符着了現實生活那些彌足珍貴的道德品質,以及最為真切的美好願望。荊州是關羽建功立業的地方,命運讓它選擇了荊州,這是因為只有荊州這片神奇而深厚的土地,才能夠承載得起他叱吒風雲,驍勇善戰,氣吞山河的英武與豪邁。
在中國眾多的神靈中,它們都是法力無邊,威嚴震懾的主宰者。對於我們這些草民來說,我們與它們的距離是人與神之間的距離,是天與地之間的距離。我們面對它們的唯一方式是虔誠敬畏,頂禮膜拜。在這孤立無援的塵世,在這苦海無邊的人海,我們無時無刻都在期盼神靈們的保佑,就像襁褓中的嬰兒等待母親甘甜的乳汁。但是在無數艱難困苦的時候,我們不知道神究竟在何方,它們是否聽得到我們痛苦的呻吟,無望的吶喊?
還好,我們終於有了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神。他曾經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那感覺就像我們的父親,我們的兄長一樣。在與他朝夕為伴的日子裡,我們患難與共,苦樂相連。在荊州民間,關羽的傳說耳詳能熟,婦幼皆知,這些歷經千百年的流傳之後的傳說已經成為他們生命和理想的一部分。
傳說關羽做了保護荊州的神仙后,對老百姓的祈求總是有求必應。因此他的名聲越來越大,敬香的人踏破了荊州城裡關王廟的門檻。周倉的塑像立在關公的身邊,他見了心裡很不服氣,暗想,別人求什麼,你給什麼,這有什麼希奇,哪個做不到呢。
關公看出了周倉的心事。一天,他外出,讓周倉主管,周倉滿心高興。不一會,來了四個香客,他們有種菜的,有打柴的,拉牽的和打魚的。他們跪在塑像前,一個說,我是種菜的,求您下場雨吧,天這麼旱,我的菜眼看沒有救了。周倉正準備說,馬上降雨。誰知打柴的已插上嘴說,您行行好,多晴些日子吧,我全家人餓着肚子,還等晒乾柴禾換米哩。周倉急得汗直流,這天晴下雨是對着的,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侯拉縴的請求刮正南風,而打漁的又請求刮老北風,南風,北風哪能對着吹的呢?這可難壞了周倉。唉,我這神仙也難做啊。
正好這時關羽回來了,問明了情況后,他拿過筆寫了四句話,夜晚下雨白天晴,曬得柴枯菜發青,早刮南風晚轉北,拉縴捕魚兩得成。
像這樣的故事在荊州民間十分豐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關羽與老百姓親如手足的關係,神在這裡不是那種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威嚴,而是一種平易的,真誠的,全心全意的親民形像。有了這樣的神,世間的善得到了彰顯,世間的惡決不敢橫行。這時神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
對於關聖人來說,他與其他的神最不同的是他性格的雙重性。作為一種道德標準的化身,神大多是完美的,毫無瑕疵的。但關聖人很可愛,他既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忠誠,又有華容釋曹的知恩回報,他既有興師北伐的威猛彪悍,又有大意失荊州的決策悲劇。關羽秉承着忠、義、勇流澤千年,並對中國傳統思想產生巨大的影響,而他的剛愎自用卻讓人扼腕長嘆。正是這種矛盾的豐富性才使他具有了作為一個神的獨特魅力。
在荊州關羽廟內的一塊石碑上刻有一首竹葉詩,詩云:“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此詩正是對關羽一生最好的註釋,也代表了荊州人民對他的無限崇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