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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劉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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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姓劉,在我們這裡的讀音劉與牛分不清,父親同輩的人都叫他老牛更多一點,在父親八歲的時候就離開他的父親,因此我沒有見過爺爺樣子,十二歲的時候奶奶改嫁了,父親擔起家的責任,也就在八歲那年他有幸讀書六個月。他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說沒爹的孩子讀什麼書,有爹娘的孩子都不讀書,於是他的爺爺(我的曾祖父)也不好說太多,其實他的爺爺倒是想給他讀書。曾祖父不姓劉,姓周,在我親曾祖父去世后老我家倒插門,也生了一個女孩子,就是我的三姑奶奶。我父親不喜歡他奶奶反而跟他爺爺親,也最崇拜這個爺爺,這個爺爺曾經酣戰青幫三天三夜打下上海灘幾個碼頭。安家到南干這地方,也是姓周的爺爺從上海回來買地落根下來的,於是也成了單門獨戶。

  在他十三歲那年,一次不知道怎麼讓他奶奶生氣了,他奶奶拿着棍子攆着他打,他一直跑到他奶奶的娘家,他奶奶也一直追到自己的娘家,整整十七八里路,回來后他奶奶時間不長就走了。估計這是世界上孫子被奶奶攆着打最長的路程了,於是家裡就剩下爺爺他和十歲的妹妹。六七十畝地就靠他支撐了。也就在此時他繼承了他爺爺補鍋焗碗的手藝。上海時不時帶點錢,日子也夠過,不過這年的冬天的一個深夜,幾個不束之客來家,捆綁住老少三個,把家裡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父親的眼睛被矇著但不嚴實,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個熟人。這些人走後他告訴爺爺,爺爺讓他不要聲張,說沒有被殺害就不錯了。因為他爺爺畢竟七十幾歲了,單門獨戶無法抵抗了更不想招來再次的災難,於是父親到死都沒有說出熟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是怎麼井井有條打理幾十畝地的,居然讓我媽媽的二叔大為讚賞,讓我外公外婆把我媽媽嫁給我父親,我外公家在淮安東門外可是聲望極高的“吉家大門”算是良田千傾。多少代到今天都是厚道善良出名,沒有一個人惹過官司。在我母親十八歲那年父親借來毛驢把母親接回來。母親沒有讀書過,一輩子不說一句錯話也沒有穿過一件不得體的衣服,乾淨利落還熱心助人。

  父親不高也不白,但是很帥,我二姐隨父親,雖然漂亮但不白,我和大姐隨母親很白還頭髮微黃,今天我兒子也是。當然我二姐也是唯一享受生下來打破抗針的,一支破抗針可是幾個月的口糧。

  父親一輩子只能用“辛辛苦苦”來形容。十六歲開始,他就推着還是木輪的獨輪車到幾十裡外的板閘做生意,去的時候是一袋子大米回來時是兌換的一車子蘿蔔或者大頭菜,有一次回來的時候下大雪了,硬是把雪在腳丫里夾成冰刀,草鞋成了冰鞋,血也結冰了——

  閑時接過他爺爺的擔子,走村串戶給人家補鍋焗碗,還學會了木匠的手藝,他堅信有手藝就可以餓不死。入社后(人民公社的開始叫入社)的日子不好過,父親乘放工後去買樹,回來后與母親拉大鋸開板生產寉子(水車鏈條),硬是把母親培養成拉大鋸的高手還兼半個木匠。把寉子供應了好幾個公社甚至一直到外縣的寶應,用工很簡單一包香煙一頓紅燒肉就可以了。隊長看不得父親發財,那時候的隊長權力不得了,硬生生的把生產寉子改為隊里產業,遺憾的是不到一個月破產了。

  父親的腦袋夠聰明,立即改行做蘿蔔絲刨子,經他手所做的刨子不傷手,一個破臉盆的鐵皮可以做五個六個,加一塊木板就成功,於是別人家的破臉盆可以換一個,很少需要母親幫忙。一個刨子一塊用兩三年,周圍的幾個公社都指望我父親的刨子,還好一個刨子可以管好幾家,父親才不算太累。日子也算夠過---

  父親很少開懷大笑,其實也笑不起來,一共生了八個孩子,最大的在四歲的時候落水了,今天我大姐其實是老二,老三叫什麼七朝風,老四又是什麼鎖扣子的病,我二姐其實老六,我是老七,我下面還有一個小妹妹,五歲的時候也落水了。那時候沒有老人帶孩子的家庭,孩子就不值錢,野外墓地一年到頭不知道多少孩子的屍體留着喂狗。從我記事起,我母親胃子一直不好,父親真的很累,卻默默的承擔著一切-----

  父親最開心的笑,那還是79年的秋收,分田到戶的那一年,也許第一次他自己擁有幾千斤稻子入倉吧,滿身的灰土伴着汗水卻掩蓋不了他發自內心的笑,那難得的笑一直保留在我的腦海里------

  父親揍給我一次,而且狠狠的,我那時才七歲,下放戶的女孩子比我小一歲,我把稀泥巴扔到她的褲子上,她先哭了,在我們幾個孩子走後,她跑到河邊洗,濕漉漉的的回家,她奶奶問她,她說我推她下水的,於是告狀到我父親那裡。我父親從路邊順手摺了一根柳條,我正玩得開心,冷不丁一陣抽打把我抽得直蹦直跳,尤其小屁股上留下七八道紅印子,幸好我一個表哥在,拉開說了事情,不過此後我不敢再去惹任何孩子了。

  我父親抽煙但從來沒有見他喝酒過,後來聽他同輩的人說我父親酒量不得了,一頓三斤沒問題,據說入社后他就不喝酒了,家裡有一點酒都歸我表哥享受了,母親打理得好,父親的衣服倒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不過料子不算好,他不在乎,總說八歲前穿得衣服那是了不得的,確實在他八歲前家裡條件不是一般的好!

  我們姐弟三個從小到大不輕易去別人家吃飯,父親和母親總是說:“人可以生窮命,千萬不能生窮品,人家看不起的”。鄰居家條件好,人家男人在農墾局上班,一個孩子,那女人每天睡覺到晌午,下午打牌,一個冬天一個人就把一頭豬吃得差不多,一天三頓我家總在她做飯前就吃飯了,幾乎不怎麼看到她做飯吃飯,現在想想,那是父母怕我們饞罷了。父親心高,承包了隊里的水牛,幾十畝槲桑地,自己還置辦了攔河大罾,家裡養了母豬仔豬,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可以睡覺的時間,我讀初中的時候總是帶着同學來家幫忙采槲桑葉子,春蠶要上山的時候日夜狂吃,父母根本沒時間睡覺-----

  父親很慷慨,辛辛苦苦的捕來魚可以免費的送給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有些覺得關係可以的乾脆到我家,我父親還得買菜打酒忙一通。母親也是這樣的,經常把家境不好的老人留在家裡做好吃的伺候着,搞得很多老人不好意思來我家。不知道多少人還記得那時候的冬天,我們腳上都是蘆花編織的鞋子,叫毛窩子,加上木板加上木腿,又叫木屐子,很多很多孩子腳上的毛窩子都是父親與母親在煤油燈下熬夜打出來的,後來不穿了,也就忘記曾經的冬天我父母的雙手守護過他們稚嫩的雙腳----

  父親幸福的笑過一次,那是他將要離開我們的時候,他很堅強,能夠走動絕不麻煩誰,最後卧床不起了,不想呆在卧室內,想躺在堂屋,我抱着他出來的,是我第一次抱着他,也是最後一次,他幸福的笑了,說:“我終於被兒子抱着走了”。而我強忍淚水把他輕輕的放在床上--------今天還是不能相信在我心中魁偉高大的父親,抱在我懷裡那麼輕,那麼沒有分量!!!

  父親一輩子被冤枉過一次,那一次差點讓我家滅門,生產隊夜裡糧食被盜,盜竊糧食的人聯合起來說我父親勾結人偷的,而我父親遠在百里之外的泗陽做河工。那時候已經有了我大姐,別人家坐月子二十斤黃豆或者大米,而我母親生我大姐,生產隊才給了二十斤已經霉懷的高粱,根本不能吃,母親每天到地里挖野菜連鹽都不敢多放,幾個月的大姐沒有奶水,一頓可以吃下一碗和蘿蔔。而我的母親還不停的被審問,娘兒兩個餓得奄奄一息,不知道那個好心人悄悄的告訴我父親,我父親連夜往家裡趕,甚至做好殺人的準備,在他心裡這不是欺負人簡直就是準備滅門我家。到家帶我母親去看中醫,中醫的診斷就是需要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就可以,而我母親餓死都不想給外公外婆那裡知道,餓得不能走路,臉還白裡透紅,中醫說是“美人癆”,也巧我父親回來的時候,被偷的糧食知道那些人做的了,解除了對我家殘忍的“制裁”,算我母親與我大姐命大,其實那時候早已餓死很多人,1959年。父親真的感受到什麼叫單門獨戶的滋味了!

  父親喜歡看書,我現在還時常納悶,他才上學六個月,怎麼就看下來很多的書,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四大名著,還有什麼《三俠五義》《月唐演義》----還可以背下《千字文》《中庸》《大學》等等。在我很小的時候,教會我很多繁體字,閑來無事總喜歡捧着書,然後晚上給我們說書里故事,在守漁的小屋子裡顯眼的就是幾本書與他那隻廉價的老花鏡。

  五十幾歲學會騎自行車,那是做生意的需要,老早的時候他不喜歡這玩意,說危險,早在戰爭時期他的一個表哥(我們稱為炮大爺)早就騎着小日本產的變速車,父親做過一次還下了河,五十多歲了學會了,趕集進城做生意,很多人覺得我父親有意思,看到他騎車先是驚訝然後都發笑,看着他在農村的土路上搖搖擺擺的一路騎過去-----

  母親說我屬猴子的坐不住,從來不在那個單位安安穩穩的上班,干到一個小廠的廠長了還辭職,跟我發火不止一兩次。父親不以為然,他認為小年輕就應該自己怎麼想這麼做,不過對我成家的問題總是和我吵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時候我根本不想談對象結婚,甚至想出家去,伴守古佛青燈我認為不錯。父親罵我忤逆子,他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結婚我們家不再是單門獨戶,就沒有了。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在他離開這個世界,我居然還是光棍一根。

  父親走的時候是六月,從來不吃冰棍的他那幾天天天要吃,內燒得很難受,前一天不吃冰棍了,還很精神,一整天都在談着一輩子我母親和他吃了多少的苦,對不起我母親,對我奶奶很無奈的說雖然他是兒子但得先走了-----晚上他說特別想睡覺,讓所有人不要打擾他,一夜大家都安安靜靜的度過。早晨天剛剛亮,叫醒我,讓我做早飯,還要快點。我在廚房剛剛做好,就聽到他叫我的不是乳名,而是我的學名,他一輩子幾乎不叫我的學名除非到學校去,我叫來遠房的表叔來給他穿衣服,衣服剛剛穿好,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掙扎着留給幾個字:“孝順你媽媽----成家----”

  轉眼父親走了二十年了,他只是平凡父親中讓人很容易忘記的一位平凡的人,更多的故事是帶着我的兒子去掃墓的時候或者在他祭日的時候,小傢伙問起他爺爺這個那個的,一次清明節掃墓小傢伙對着他爺爺是墳墓告狀:“爺爺呀,你一輩子打我爸爸才一次,他都打我三次了-----”是呀,就是那一次被打,卻永遠刻在我的人格中!給我的人生做永遠不會損壞的導航儀------



父親(劉炳忠)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