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初秋的一個夜晚,我家剛熄燈入睡,忽然破房門被哐哐地敲響了,隨後挾帶一股秋風闖進幾個查夜的,領頭的先是藉著昏暗的燈光用長電筒隨意地將我家並排躺在土炕上的六張驚疑的面孔挨個晃了一遍,停頓片刻后,對規規矩矩站在地下的父親喝問道:“來了生人沒有?”在聽完早就知道的答案后,又命令:“你跟我們走!”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時,父親才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母親立即詢問:“昨晚乍地了?為什麼帶你走?”父親也一臉疑惑:“也不知道乍回事,只是讓我們幾位在李家墳挖了一宿糞。”
正當我們一家疑惑不定時,在上午九時左右,前山的大喇叭忽然響了,先是播放了很長一段哀樂,隨後播音員悲傷地宣布說: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
怪不得昨晚有此舉動。打我記事起,家裡曾多次被查夜,父親也多次被批鬥,倒也見怪不怪了。而今發生了如此大事,將這些“四類分子”隔離在墳地里,避免其參與人間的事情是最恰當不過的了。至於這些被捆妖繩捆住的牛鬼蛇神是否會恐懼,或者是否會打擾地下那些安睡的靈魂,可不是那些在地上的齊天大聖們所要擔心的問題。
父親被戴上如此重得讓我們全家都抬不起頭的帽子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父親在偽滿洲國時做過看守警,而在遼瀋戰役時,被國民黨抓去當過幾天兵。據父親自己說,在本溪拉鋸戰時,本來已答應參加解放軍的,但未等走時,中央軍就來了,被裹了進去,於是命運被定了格。
受父親的拖累,我小學唯一讀到的是恥辱和辛酸,非但沒有學到什麼知識,反而使心靈受到了污染。孩子們欺負我,老師也不例外。每當父親被批鬥時,我雖坐在台下,可彷彿也在台上挨批,脖子上也似乎掛着個大牌子,墜得抬不起頭。因此我輟學了,在五年級的春夏秋,都在家裡放豬。如今主席去世了,要開追悼會,是必須回校參加的,於是我回到了學校,一打聽,才知道我們的班主任換了,新班主任是從十幾公裡外的南芬轉來的。回家后對母親說及此事,母親說:“你還是上學吧!外地人或許能對你好點,總呆在家裡也不是回事。”於是,我惴惴不安地又開始讀書了。
新來的老師叫張殿雙,個不高,黑瘦黑瘦的,臉上寬下窄,大喉結,眼睛不大,嘴向前努着,門牙呲出了嘴外。不知是從南芬帶來的,還是本地誰起的,校內外多呼其為張大牙,雖不雅,但很形象。他教數學,講課時,聲調很高,眉飛色舞抑揚頓挫的,只是吐沫四濺。
按如今的學制,我當時的六年級應為現在的初一,可我們連二十六個英語字母都不認得,於是他開始教字母的讀音,當然,就此簡單的事也有教錯的,比如字母C,至今我仍難掌握正確的發音。在此情況下竟開始學方程,可能是受了他講課時的情緒影響,或者上課時注意聽講了,以我只會加減乘除的淺薄基礎,竟然霎時開了竅,會做了幾道題。於是在一次課前,他竟當著全班同學表揚了我,讀了我小考的分數,並讓我上台去演示做對的題。
難道是我聽錯了么?或者是在做夢?像我這樣的人怎能上台去給別人講題呢?當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是怎樣上台去歪歪扭扭地寫的,現在已記不清楚,只是從此我愛上了數學,從而愛上了學習。那個時刻,改變了我今後的人生。
儘管只會作那麼幾道數學題,我竟成了班裡的學習尖子,但受欺辱的命運並未完全改變,下課時得趕緊往外跑,否則就會挨打,放學后更是如此。即便這樣,書被扯,人被打的事還是時有發生。最嚴重的一次,我的眼睛被打得淤血,視力模糊,在去大隊衛生所的途中,在橋上被這些同學截住了,扒了褲子,推搡着聲稱要把我推到河裡去。而在這時,張老師出現了,一聲斷喝,那些混混們一鬨而散。
有兩個同學被張老師開除了,這在村裡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個老師竟偏袒“四類分子”的兒子,而把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子弟開除,這是什麼性質?可當時畢竟環境有些改變,張老師仍舊教書,我便越發勤奮,在晚上夜深人靜時,我竟能把白天不會作的幾何題的圖形靠想象印在帶網格的窗戶紙上,藉著月光去連輔助線,去構思怎樣證明。
我的頭痛得厲害,有一個月左右竟無法上學,母親先是請公社的關大夫為我針灸,癥狀有點減輕,但不能根除。鄰居吳家在橋頭有親屬,見我痛苦之狀,便在那裡覓了個偏方,有黃豆粒大小的一小團若煙土般黑色膠泥狀中藥,按醫囑分成小米粒般大的小團,用黏布貼到我的額頭與太陽穴上,不久那裡就鼓起了水泡。那天張老師來了,最初他認為我是受了挫折不想去讀書,但看我滿頭水泡,便也傷心地感嘆,囑咐我母親幾句,便走了。
我又開始上學了,只是從此不再挨打。放學后仍舊不是打柴就是放豬,日子過得平靜起來。開始允許考學了,我們這些七年級生要考在公社集中學習的初三,對我來說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況且除了數學,其它科基本不會。於是懵懵懂懂地考完,即便這樣,竟考上了初三甲班。
走兩公里公路就到了鄰村的學校,一進門就看見新班主任正虎着臉,坐在教室的前面,盯着每個進來的人,於是我們都溜溜地,趕緊找個位置坐下。班主任叫房國志,是從隔兩個村的三檯子轉來的,個較高,很魁梧,方臉,臉色黝黑,總是很陰沉,眼睛瞪得溜圓,不常笑,偶爾笑時也隱藏着諷刺挖苦,沒有人敢給其取外號。他教語文,課講得很有條理,很風趣,深入淺出的,異常有吸引力。
可能是本次篩選得較成功的緣故吧,班裡紀律出奇地好,每個人都在拚命地努力,學校也下了翻功夫。先是讓一個新畢業的女師範畢業生教我們物理,可能是由於我們基礎太不好,她怎樣努力也不能讓我們明白,於是,教導主任劉春山親自執教。學校有一個帶着眼睛的瘦瘦的上海老師,據說水平較高,因此想讓他教我們數學,可他死活不肯,堅持要調走,無奈,由另一位教導主任於忠勇代勞,後來,改由房老師的弟弟房國佩執教。
我當時是什麼基礎啊,竟連漢語拼音都不會。剛入學時我是班裡的第四十八名。一次考試,物理和語文都是班裡的倒第一。我被罰站了,房老師把我損得無地自容,但我沒哭,我知道了什麼叫做羞恥,知恥而後勇,我開始加倍努力了。
語文不會就開始背,不管老師讓背還是沒讓背,只要能找到的好文章和詩詞,我都開始背,就這樣,每天早晨到學校時仍異常惶恐,因為房老師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提問,回答不出來的後果是很嚴重的。
他總是第一個到學校,又總是虎着臉,像門神般坐在前面批作業,我們便鴉雀無聲地開始學習。冷不丁地他叫道:“張平,背《捕蛇者說》第三段》。”如果我或其他人背誦得不流利,他就會說:“袁俊秋,你背給他聽。”當袁俊秋流利地背完后,他就會開始挖苦諷刺你:“你是死人啊?人家能背,你為什麼不能?站在牆角把它背會!”
我突然會寫作文了!儘管以今天的角度,其水平甚至不如現在高年組的小學生,不惟有許多錯別字,語法也有許多錯誤,且空洞膚淺。但以當時的功底,畢竟能連字成文了,且開始使用起華麗的排比和擬人等語法。房老師對我的作文批得很仔細,哪處有語法錯誤,哪個字寫錯了都一一改正,他認為好的段落也在下方圈了一串優美的紅圈,作為範文的,還要在班裡讀,並要掛在教室後面的牆上。
我在班裡的名次快速地上升,經常在課間操時上台去領本或筆之類的獎勵,而台下就有多名曾打過我的同學。到初中畢業時,我穩進學校前三名。
後來,我考上了高中,上了中專,又讀了大學。受張老師的影響,我讀的是工科,成了高級工程師。而受房老師的影響,我喜歡上了文學,出了詩文集。按他們的治學態度,我教育女兒,女兒竟成了清華大學博士。
總思念兩位老師,但因多種原因遲遲未去看望。前些年,聽說已當校長的房老師退休了,便與朋友帶了茅台酒和中華煙匆匆前去拜訪,而此時房老師已得了肝癌,病入膏肓,臉色更黑了,更陰沉了,很消瘦,煙酒已對他無任何意義,但見我到來仍很高興,嘮起了許多往事,此後不久,他即去世。張老師在我讀高中時就已調走,現難以查找其住處。人說“結草銜環”,但我卻未報其恩,“大恩不言謝”,不知他仍健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