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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的指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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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邊的指甲花

  璐璐

  標籤:旅行與愛情

  她慢慢,慢慢把笑容蕩漾開去。深深的法令紋,像兩面片括弧,裡面,是她薄薄的,皺紋叢生的嘴唇。他吻過,像失去水分的花瓣。

  他說,我愛你。然後她笑了,風情萬種,那一瞬間,他覺得他遇過的所有女人,都像是潮濕的木頭,雖然水分充足,但永遠燃不起他心內的火焰。

  兩天前,他在周庄,在三毛茶社,在櫓聲中睡去。他以為,這是一切詩意愛情故事的開端,身着藍色外衫的男孩闖入靛青,墨白的背景中,然後逢着一個丁香般的姑娘,在他的旅途中淺淺吐着香氣。於是,他夢中帶笑,淺淺地,可愛地。當雙橋上的紅燈籠點燃的時候,他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即使在那麼浪漫的月光下,也不缺乏現實的齟齬,尤其,他是那麼年輕那麼不設防。於是,周庄辜負了他,他的錢包在睡夢中被偷去,他想在周庄中住一晚的打算也隨之泡湯。“幸虧我提前付了茶錢,不然太丟人了。”這是他告別三毛照片時,腦中惟一的想法。

  水波柔柔,他渾渾噩噩地經過雙橋,大紅的燈籠餘光照在水波上,槳聲依依,他仍不失閑暇的心。水墨春秋,還有一個失意的人,他幾乎要為自己鼓起掌來,這是宋詞里金沙金粉深埋的寧靜,這是天為他造的境。“失意就等於詩意嘛。”他對自己說。穿過幾條小巷,越過喧囂的遊人,他終於累了。月色更清,水色更凝,他看到了一叢入眠的指甲花,紫色的小花開在高高的門檻上。他準備歇歇,就在門檻上坐下。然後,緊閉的木門“吱”地一聲打開。他回過頭,望着出現在他面前的女人。就是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花與月,都成鏡中的幻影,唯有她,才是真實的。那麼近的距離,她的桂花頭油香氣兇猛,他醺醺然由着她領進昏暗的堂屋,梨木案,紙犀角燈,窗欞嵌了半副琉璃,隔絕了外面濕重的水聲,他看到她的手,黑暗中白的分明,塗著乾涸的指甲花紅液。“你是活人嗎?”他傻傻地問,踩着經年的木地板,坐在烏漆的藤椅上,恍惚中,他以為自己穿着月牙白長衫,在這裡坐了一個世紀。“你說呢?”他聽見她的聲音,混沌得卻奇異地清脆。“不知道。”他搖搖頭。“傻孩子,我的手,是暖的。”

  她走到他身邊,抹上他年輕的臉頰,指甲花屬於植物的生澀氣息侵襲他的鼻,可是,他知道眼前的人,是有生命力的。真好,他想。然後在那張雕花大床上,他沉沉睡去。

  "我很怕。”總是這樣開始,他睜着他可愛的潮濕的烏黑的雙眼,說著話。時日悠然,他們把藤椅搬在門外,就那樣坐一個下午。不會有匆匆的遊人來到這條遺失的小巷,門前的水流不急不緩,石板上的青苔快要爬上他們身體。他從不知道,有一個人可以讓他如此寧靜又讓他如此沸騰。“人總會有恐懼.”“我怕很多東西,怕黑,怕鼠,怕孤獨。”他很困惑,然後她似笑非笑,“當你有了想要保護的人,你會變成內心強大有擔當的男子。”“可是我沒有,俗世把她們弄髒了。”“我也很臟。”“不,你不是,像指甲花。”“指甲花,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嗯,這樣極具篡改性的花你喜歡?”“嗯,我討厭玫瑰,濃烈的香氣,繁複的花瓣,這讓我覺得心內壓抑。太具攻擊性了,我怕。”她怎麼說的?吃吃笑,眉眼彎彎,他看到她有一顆淡色的淚痣。還有,攢聚的深深的魚尾紋。他覺得她就像一條魚,塗著指甲花的魚,清冽,狡猾,但卻無比動人。

  他們一直在說話,他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麼多話要講,他一直是沉默的固執的天真的。他說他做的夢,“人倒着走,最後他們說困了,就再也不醒了。”他講他的貓,“我的貓名字叫狗狗,她很愛我,我知道,可是她從不會跳到我懷中。”他甚至講到死亡,他說:"死亡會帶走很多東西。”她又笑了,她說:“你覺得是死去的人孤獨,而是活着的人孤獨?”“死去的人,他們再無法行走,再無法去行走去旅行去邂逅命中注定的人,沒有愛情,沒有溫度,也不會有歡笑。而你,是這次旅行上天送的禮物!“他的言語間有兒童的自得,他的心不可抑止的劇烈跳動。怎麼會有人這麼了解他 ,擁有細緻的眉眼,靜靜聽他訴說。他醉在這一汪遙遠而沉靜的碧波里。他想,他愛上了她。

  於是,他說:“我愛你。”喃喃地,他覺得這三個字是多麼新鮮而溫暖,他說:“我愛你!”像是解決了什麼難題,他那麼興奮地宣布。然後,她笑了:“傻孩子,你不會愛我。”“我愛你.是愛情的愛!”他覺得委屈,愛情是最溫柔又是最堅硬的東西,它可以超越一切,性別,信仰,還有年齡,於是,18歲的他覺得愛上眼前這個拒絕他的可愛的60歲的女人是那麼幸運。“很多人愛你年輕時的容顏,而我,只愛你這時的滄桑,像花落時的不可抗力。擁有時間的積澱,內心豐富,言語睿智。我愛你,是愛情的愛。年齡,我不在乎。你給我溫暖,我給你年輕的胸膛。”他覺得這輩子未曾如此認真過。

  她仍然笑不可支,他所愛的眉目間,一片殘忍的寧靜。他憤怒異常,18歲的男孩羞憤到要哭泣,終於,他握住她的肩膀,深深地吻下去。很多年後,他總會想起那個吻,那個飽含怒氣亦讓他羞恥一生的吻。

  他吻上去的時候,嘗到濃重的甜膩的桂花味還有寡淡的多皺的嘴唇,她的肩膀,乾枯的缺少水分的在他汗津津的手掌中,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她的掙扎,衰老地徒勞地反抗。水聲突然間大起來,水氣森然。涼風起,她的指甲斷了,紫色的碎片掉落。他終於哭了。他一直在哭泣。他噁心,那麼近的距離,也讓他看清他所認為的風輕雲淡的淚痣,只是她悄然滋生的老人斑。他愛的靈動的眉目,早已染上老人的渾濁。緊貼的身體,他勃發的綻放的身軀貼着她枯萎的枝幹,乾癟下垂的乳房,爬上皺紋的脖頸,突兀清瘦的手足。他覺得他摟着一尊白骨,潮濕腐朽的氣息讓他噁心,也讓他認清她永遠是對的,他不會愛上她。這就是他的愛情,旅行時的速食愛情,歷時一個吻長度的愛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愛情的旅行中,他終不會停留在一個結滿蛛網的港灣。他落荒而逃,眼角餘光瞥見她嘲諷的冷漠的笑,“吱”他踩折了那叢指甲花,紫色的花汁濺上他的白球鞋。

  別碰我,這是指甲花的華語,他忽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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