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巨流河》 有感
【文 北卡 羅利 塵緣】
前不久,讀了齊邦媛的長篇自傳小說《巨流河》。仍記得讀完書的那個夜晚,窗外是一片皎潔的月光,一片寧靜,安詳。妻已熟睡。客廳里的電視是處於靜聲狀態的CNN新聞,不時閃過大批敘利亞難民逃離戰火紛飛的故鄉,九死一生向歐洲流亡的悲傷鏡頭。面對窗外那照着我們,也照着他們的同一輪月光,想着同樣的月光也曾照在我們父輩的父輩身上,我的思緒在過去與現在徘徊,陷在"巨流河"與"啞口海"之間久久不能出來。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於台灣南端,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說洶湧海浪衝擊到此,聲消音滅。這本書寫的是一個並未遠去的時代。是關於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二十世紀是埋葬巨大悲傷的世紀。二戰之後,歐洲猶太人寫了無數他們悲傷的故事。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中國人自二十世紀初開始即苦難交纏。十四年抗戰,數百萬人殉國,數千萬人流離失所。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漸漸將會被湮沒與遺忘了。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他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於是,八十一歲的台大外文系教授-齊邦媛在二零零五年拿起筆,用四年時間從改寫到重寫,將那無數心中的刻痕,變成了這本二十五萬字的傳記。書中記述了她父母的一生,回顧了她自己波折重重的大半生。從東北到關內,從北平,南京到西南,從大陸流亡到台灣。她個人的成長和家國的喪亂如影相隨。十四年抗戰,作者筆下有國都化為鬼域的悲痛,更有寧死不投降的中國軍人,民眾的慷慨激昂。作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悲傷的時代,積弱的民族,但那也是一個最有骨氣的中國。而她後半部書,六十多年的台灣經歷也見證了一代”大陸人”如何從漂流到最後落地生根的歷程。
作者於一九二四年出生在東北鐵嶺。六歲時入關內,去北平。七歲時,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佔領東北。小小年紀的齊邦媛失去了故鄉,開始了一生的流亡。
" 我生長到二十歲之前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我的故鄉仍在歌聲里。從東,西,南,北各省戰區來的人,奔往戰時首都重慶。顛沛流離在泥濘道上,炮火炸彈之下。都在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故鄉是什麼樣的呢?”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唱的時候每個人心中想的都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說不盡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留在我的心上。"
作者的父母,出生在中國東北遼河領域相距二十里的鄉村。那本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豪邁牧者的原鄉。清末民初,豐饒的土地成為俄國,日本列強覬覦的地方。書中照片上的父親-齊世英,二十年代初,帶着國外的民主革新思想,剛從德,日留學回來。那個目光熠熠的熱血青年,滿懷激情,為建設積弱的中國成為現代化的國家有滿腔的熱血與知見。因不滿軍閥混戰,參與郭松齡反張作霖兵變,失敗,流亡關內,加入國民黨。從一九三一年日本入侵東北始即開始參與領導國民政府東北抗日地下武裝,並興辦教育,創辦東北中山中學,招收流落關內的東北流亡學生兩千多人。撤退到重慶后,又創辦”時與潮”雜誌,說明將外面世界的信息傳到抗戰孤島重慶。為中國不亡,東北光復嘔心瀝血。千辛萬苦,抗戰勝利,國共內戰又起。兄弟相爭,仍然殺得你死我活,慘烈無比。鄉關何在?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我父親由重慶乘最後一班飛機來到台灣的情景令我驚駭莫名。一直相信 ”有中國,就有我” 的他,挫敗,憔悴。住在我們那用甘蔗板隔間的鐵路宿舍一言不發。不久即因肺炎送往醫院。在家人,師生眼中他一直是穩若泰山的岩石,而如今巨岩崩塌,墮落,漂流。我五十一歲的父親從”巨流河”被衝到”啞口海”".
齊世英從此再未有機會踏上東北-他如此深愛並為之奮鬥的故鄉。而更令人唏噓的是,這個從年輕起就為國家奮鬥的人,國民黨東北第一個黨員,在六十年代,不屈從領袖意志,被他為之奮鬥一生的國民黨開除黨籍。其命運結局印證了作者對父親的一直印象"一生都是位溫和的君子".真正的君子無不有一身傲骨。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
作者的母親,那個曾在東北牧草中哭泣,在日本人炮火下,大逃難的武漢痛失幼女,那個曾給成百上千東北流亡學生一個家的母親,是那個時代所有堅忍,淳樸,善良的母親的代表。"我出身在多難的年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只有歌聲中的故鄉。幼年聽母親幽怨的唱”蘇武牧羊”.二十年後,到了萬裡外,沒有雪地冰天的亞熱帶台灣,在距北回歸線只有百里的台中,媽媽在我兒子搖籃旁唱”蘇武牧羊北海邊”.我說:媽,你可不可以唱點別的?她有時就唱”孟姜女”.她說自十九歲嫁到齊家,一個月後丈夫出去讀書,只曾在暑假中回家幾次。後來丈夫回國后參加革命,放逐流亡,不能還鄉。她守着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幾乎無望的等待。直到三十歲,她才出了山海關。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終得一家團聚。從此隨夫越走越遠,遠離家鄉。除了”蘇武牧羊”,她從從沒有唱過一首真正的搖籃曲".
而另一個重要人物,張大飛,則貫穿了作者從十二歲到二十歲期間最珍貴的少女青春回憶。同為東北流亡子弟,張大飛父親因協助抗日被害,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流落關內。后入齊世英為東北流亡學生創辦的國立中山中學。齊家的客廳成為無數流亡學生在漫長黑夜裡唯一能感受家的溫馨的地方。張大飛也一直視齊家所有人為自己的親人。
七七事變,日本進攻北平。十八歲的張大飛與許多學生一道投筆從戎,捨命報國。他考入國民黨空軍官校,后加入陳納德”飛虎隊”,在天上與日本人拚刺刀。自此,來自雲端的信不斷飛到齊家,飛到邦媛妹妹手中。
"我們那樣誠摯,純潔的分享成長經驗,如同兩條永不能交合的并行線。他的成長是在雲端,在機關槍和高射炮火網中做生死搏鬥。而我卻只能在地面上逃警報,為災禍哭泣,或者唱”中國不會亡”的合唱。我們兩人也許只有一點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趕走日本人".
八年,一百多封通信。他對邦媛妹妹的的細心呵護,他的英姿颯颯,他虔誠的宗教信仰,一次次平靜的去面對死亡的訣別,那是一種怎樣的充滿悲壯色彩的青春浪漫。這一切都深深烙進了少女的心裡。而齊邦媛在後來重申,她所想講的與張大飛的因緣,不是只想講一段簡單的男,女情愛。她想講的是一種包含了友情,親情,愛情的一種兩個靈魂之間的信託。她想講的是一段悲壯的英雄的故事,是一段戰爭帶來的傷痛,是控訴戰爭對所有美好的毀滅。隔了半個世紀回望,她仍無比痛惜,一個立志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的男子,以血肉之身殉國。往日那個曾擁她入懷的英俊青年,只化為了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個名字。而在那段歲月,張大飛只是無數被戰爭殘害的人的代表。如作者所言"張大飛的一生短暫如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 卻是 "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作者又是何其幸也,雖生於戰亂年代,一生流亡,仍得以接受戰時中國最好的教育,得以親耳呤聽中國近代最優秀的一批知識分子的教侮。在抗戰的艱困中,有這樣一批學術報國的讀書人,守住學術標準及學者尊嚴,使知識得以傳承。他們的才學,品格,對文學,文化,藝術及美好的堅持,不僅為這一批學生打下了文化的底子,使這批年輕人體會到知識,教育的重要,更重要的是言傳身教,讓這些學生體會到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對一個知識分子的必須。齊邦媛後來成為白先??,蔣勛,簡幀等文學界人士眼中的 ”台灣文學的守護天使” 也得益於當時那批優秀的先生。
這些先生中有邦媛所上中學-南開中學的校長,張伯苓。南開中學由張於1904年創立於天津,抗戰時遷往重慶。張先生是中國現代教育的先驅,其”中國不亡,有我”的教育救國理念成為作者一生的記憶。
作者大學入武漢大學。武大為華中學術重鎮,1928年成為中國第一批國立大學,抗戰時遷往四川樂山。作者在英語系師從中國現代美學大師,翻譯家朱光潛先生。在戰火紛飛的歲月,在岷江邊,白塔街昏暗的油燈下,朱先生帶她們讀莎士比亞,讀弘爾頓。從雪萊的”雲雀之歌”的歡愉到濟慈的”夜鶯頌”的沉鬱中去體會人生,命運,去體會生死與靈魂。文學的殿堂由此打開,並為作者提供了今後一生與暴虐無常的命運及詭異多變的政治相對抗的力量。
作者於一九四七年,因緣巧合,去應聘台大外文系職位。爸爸給買的是來回雙程機票,可誰想到,一去就是六十年,教書,育人,編譯,在寶島紮根,變成了台灣人。故鄉真正變成了歌聲中的故鄉。原以為短暫的別離,成為一生的流亡。
通過齊邦媛的筆,我們得以一睹她的天空,並與齊先生一道記住 "那立志將中國建設成現代化國家的父親,牧草中哭泣的母親,公而忘私的先生,唱着”松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學生,初嘗文學滋味的南開少女,含淚朗誦雪萊和濟慈的朱光潛,那盛開鐵石芍藥的故鄉,那波濤滾滾的巨流河,那深邃無盡的啞口海,當然還有那暮色山風裡,隘口邊頻頻回頭探望的少年張大飛……"
齊邦媛的筆下有那個時代無限的傷悲,可書中最令人感動的卻是那槍炮聲中雲雀的鳴囀,那無邊的黑暗裡夜鶯的啼唱,那苦難人生中永不消失的愛,崇高,正義,善良這些美好的東西。慶幸在今天的中國,從”巨流河”到”啞口海”這樣的流亡已成為過去式。可是,看看電視中,仍然戰火紛飛的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看看土耳其海灘上躺着的三歲男孩令人心碎的小小身體,看看那成千上萬逃離故鄉的難民眼中的傷心,不安與驚恐,七十年前,中國人曾經歷的那個悲慘時代並未遠去。
什麼時候,那久遠劫來,潛藏於人性中的貪婪,暴戾,偏執,仇恨才能被那同樣遙遠,無始劫來就深植於人們內心的知足,悲憫,包容,關愛完全取代?當那一天到來時,我們孩子的孩子,凝視這個蔚藍色的美麗星球-人類共同的家園,又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