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簡文走在沙漠城堡中,越走越恐慌。這個他已經來過四次的城堡現在竟變得如同迷宮一般,走來走去,再也找不到出路。四周一片黃沙,太陽已經落下去,張簡文心裡陡生恐懼。不過三四條街,怎麼就像遇到了鬼打牆?
沙漠城堡並不大,也就是兩三公里見方。張簡文是考古學家,已經四入城堡,算得上熟門熟路,從沒遇到過今天這樣的情景。一年前,當他從許多資料中得知此城堡是朱蘭國遺址,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短短一年,他來了四次,並把對朱蘭國的考察作為博士論文的主要內容。從廢墟中遺留的房屋設計看,朱蘭國在一千多年前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文明。而它為何會在鼎盛時消失?看上去不是自然條件的惡化,更像是一夕之間全城塌陷。而房屋有的還保存完好,不會是地震,不會是強沙暴。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了文明的崩潰?
天黑透了,張簡文更加找不到方向。月亮升起來,他又累又倦。打開背包,水已經喝光,也沒有了食物。按照原定計劃,他今天應該返回。張簡文疲憊不堪地坐在地上,無奈地仰望着夜空。
突然,遠遠地,他看到了隱約的篝火。火光若隱若現,彷彿距此並不遙遠。張簡文心裡一陣喜悅,這沙漠中還有遠行人?
站起身,張簡文朝着火光走過去。他越走越快,竟再也感覺不到累。走了似乎有幾公里,火光近了,一頂帳篷出現在他的眼前。
帳篷前燃着篝火,一個老人坐在地上吸旱煙。他的煙袋很特別,似乎是皮的,裝着鼓鼓的煙絲,像個葫蘆。老人穿着長袍,鬍子長長的。看到張簡文走過來,他突然詫異地睜大眼睛,接着馬上站起身,仔細打量他。張簡文奇怪,沒等他問候,老人突然高興地張開胳膊,大聲喊着:“文少爺,你,你終於來了。我,我,我等了你一百年了。”
張簡文詫異地看着老人,老人身體抖動着,淚流滿面。他哭着說自己30歲時來找文少爺,他幾乎找遍了大漠,累死了三頭駱駝,他從黑髮找到白頭,一直找不到他。他曾對老爺發過誓,找不到文少爺,決不回家。現在好了,他可以回去了,他終於可以帶着文少爺一起回家了。
張簡文又驚又懼,懷疑老人精神有問題。他後退兩步,搖搖頭說自己恐怕不是他要找的文少爺。
“你就是張簡文,文少爺。我看着你長大,怎麼會認錯?你去德國留過洋,你是鎮子里最有學問的人,你是老爺的小兒子,是他的驕傲。”老人說著,雙手扶着張簡文,那樣子彷彿怎麼都看不夠。
張簡文無比驚訝。他的確曾留學德國,可他從沒見過父親。在他兩歲時父親就死了,他跟着母親長大。老人見張簡文看上去又累又餓,忙拿出一牛皮袋水,又從篝火上取下一條烤羊腿。張簡文灌下幾口水,狼吞虎咽地啃着羊肉,半晌,終於吃飽喝足。老人的臉上笑開了花,嘆息着說能見到文少爺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在大漠中奔走了一百年,百年心愿已了,他可以去見老爺了。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說這是沙漠中的城堡圖。他看到文少爺從古城中過來,這圖也許對他有用。他在這兒已經待了幾十年,對這片廢墟了如指掌。
張簡文拿着地圖,正要藉著篝火看,卻突然感到又倦又困。倒在地上,他竟然睡著了。
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張簡文起身,見自己躺在一堆黃沙上,四周什麼都沒有。他一骨碌爬起來,沒有帳篷,沒有篝火,沒有老人。昨晚,難道是做夢?他站起身,卻發現身邊放着牛皮水袋,裡面的水滿滿的,一根啃過的羊骨頭,半袋乾果。摸摸口袋,裡面整整齊齊疊着一張地圖。
張簡文拿起地圖,心一陣狂跳。地圖繪製的正是朱蘭王國,王宮、官邸、街道、驛站,甚至連象徵朱蘭王國的一株巨大的沙柳樹都躍然紙上。圖紙,幾乎畫出了朱蘭國的全貌。而圖的背面,則記錄著朱蘭國的歷史。朱蘭國原來是一個朱姓大家族,游牧部落。為躲避戰亂,一千六百年前,他們遷居於此。當時此地是一片綠洲。家族在此繁衍生息,存在了近兩百年。想不到,就在一千四百多年前,一群土匪流竄到此。匪首一眼看中了國王的女兒,他上門去提親,被當場拒絕。匪首惱羞成怒,趁着月黑風高,帶着大隊人馬衝進朱蘭國,燒殺搶掠,肆意殺戮。朱家人誓死保衛城堡,最後幾乎是與土匪同歸於盡。至此,朱蘭國一夜消失。隨着自然條件的變化,綠洲也慢慢被沙漠吞噬。
合上地圖,張簡文又驚又喜。有了這圖,他的考察終於可以劃上一個句號。他的博士論文也能圓滿完成了。
只是,再看牛皮水袋,乾果,張簡文又感到疑惑不解。如果不是做夢,這些東西哪兒來的?如果是做夢,昨晚的老人,又到哪兒去了?他為什麼會叫自己“文少爺”?牛皮水袋上雕着圖案,是一隻展翅的鷹。
張簡文從沙漠中歸來,他帶回的成果令一直從事沙漠古文化研究的教授欣喜不已。看着地圖,尤其當老教授看到背後的記錄,他的神色越來越莊重。半晌,他說這字跡很熟悉。
“你認得?”張簡文吃驚地問。
老教授點點頭,說他在圖書館見過這字體。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清代考古學家張儒繪的圖。張儒十歲被選派到德國留洋,歸國后卻對考古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本來應該直接到李鴻章門下效力,想不到回國近兩年,卻一心鑽研沙漠考古。他留下了眾多珍貴的一手資料。可惜,據說他最後喪身在朱蘭國,年僅27歲。
“對了,張儒字建文,和你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教授說。
張簡文呆住了。
從老教授的辦公室出來,張簡文正要回宿舍,卻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他母親病重,要他火速趕到醫院。張簡文大吃一驚,急匆匆出門。母親原來是心臟病發,這次發作尤其嚴重,已經在彌留之際。緊緊握着母親的手,張簡文忍不住淚如雨下。母親守寡幾十年,含辛茹苦將他養大,他還沒盡孝卻要為母親送終?
母親微笑着看他,緩緩地說要告訴他一件事。這些年,她一直瞞着他的身世,是因為憎恨。現在想來,憎恨根本無益。他的老家在張家鎮,他父親就是張家鎮人。在他兩歲那年,父親去世,族長張浩田第二天就找到她,要她立下字據,不準嫁人。如果嫁人,張家後人必須留下,張家人決不能易姓。聽了族長的話,性格剛烈的她一口回絕。想不到,族長生怕她帶著兒子改嫁,竟派了人看守起她和兒子。她一怒之下,趁着天黑離開張家鎮。也從此,埋下了她對張家鎮的仇恨。多少年了,她從未在兒子跟前提過張家鎮一個字。現在她不行了,她想埋進張家祖墳,想和父親葬在一起。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得回趟張家鎮。
聽完母親的話,張簡文又痛心又疑惑。
半個月後,抱着母親的骨灰盒,張簡文輾轉來到了張家鎮。這是個偏遠的江南小鎮,還保留着幾百年前的遺風。族長依舊是張浩田,已經八十多歲,在族裡德高望眾,說一不二。
看到張簡文,張浩田吃驚地張大嘴巴。半晌,他搖搖頭說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張簡文問和誰太像了?張浩田說和叔公太像了。
說罷,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領着張簡文進了貼着族譜的屋子。闊大的牆上畫著張家幾百年的族譜,密密麻麻的人名佔滿了牆。而對面牆上則貼着讓張家引以為榮的幾個祖先的畫像。其中一幅寫着“張建文”三個字。張簡文走到畫像前,看到除了衣着不同,那畫像真的和他幾乎是一模一樣。
“叔公曾是全族人的驕傲。他自幼聰穎,10歲被清政府選去留洋學工程。叔公文武兼修,工程學得好,歷史也學得好。留洋歸來,他說要去沙漠探險,要研究沙漠歷史。老爺最喜歡這個小兒子,不忍拂他的意,卻又希望他能光宗耀祖。後來,叔公說他遊歷兩年,回來就去李鴻章門下效力。想不到,最後一次去朱蘭國,竟再沒回來。一個月過去,家人焦急萬分,尤其是老爺,因思念過度,一病不起。自幼看大叔公的家僕自告奮勇,說要去沙漠中尋找少爺。不找回少爺,他決不回來。可惜,他也真的再沒有回來。”張浩田嘆息着說。
張簡文聽罷,沉思不語。那家僕,莫非就是沙漠中將自己誤認為“文少爺”的人?想着,他從口袋裡摸出牛皮水袋,問這是不是家僕帶去的?張浩田接過水袋,看到牛皮水袋上刻的鷹,又驚又喜,說這正是祖宗叫家僕為少爺帶去的,這鷹是張家的族徽。家僕一共帶了十袋水,夠喝一個月,這應該就是其中一個水袋。
張浩田撫摸着牛皮水袋,半晌,讓人去叫大成。想不到,沒等人叫,那個叫大成的人居然來了。張浩田說他就是尋找文少爺的老家僕的曾孫。大成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對張浩田說昨晚他夢到祖爺爺回家了,還說自己終於找到了文少爺。說著,張大成遞過一個牛皮煙袋,說早晨在自家門口撿到的,上面刻着祖爺爺的名字。
張簡文盯着旱煙袋,一眼認出,這葫蘆狀的皮煙袋正是那老人的!他坐在篝火邊,吸的就是這煙袋!裡面鼓鼓的,還有多半袋煙絲。張簡文將自己在沙漠中的奇遇告訴了族長,張浩田神情激動,半晌才說真是忠義之人啊!
坐了半晌,聽張簡文說明此行目的,張浩田長嘆一聲,說當年是他狹隘,犯了大錯。現在想來,真是可悲可嘆又可笑。張簡文家的祖屋,他一直讓人給保留着,就是想有朝一日張簡文的母親還能帶着他回來看一眼。這都怪他這個族長!
來到祖墳前,張簡文小心地將母親的骨灰埋進父親的墳里。祖墳在一片青山綠水包圍中,安靜寧謐。張簡文沉思默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一定要回到這裡,陪在祖先身邊。隔着十幾米,有兩個高大的衣冠冢。他走上前,看到一個是叔公張儒的,一個就是那葬身沙漠的家僕。張簡文走到家僕的墳前,恭恭敬敬鞠了四個躬。
“家僕有恩於張家,雖然人沒回來,卻被老爺厚葬在他身邊。想不到,他竟整整等了一百年。完不成心愿,魂魄就一直遊盪在沙漠中,這等忠義之人,令人敬重。今年祭祖,全族人都要來拜拜他,誰都不能忘記張家的恩人。”張浩田鄭重其事地說。
張簡文點點頭。高大的石碑間,他彷彿又看到了老人。他笑着看着他,漸漸如煙霧般升到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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