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安徽太和縣北七十里洪山廟出了個藝人,名郭滿子。郭滿子並非生於曲藝世家,其父乃一商人,經年輾轉南北經營販賣,日子倒也過得富足平安。郭滿子十歲那年,開始跟着父親外出經商,一晃五年過去,郭滿子已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俊少年,迷戀于山川流水,泠泠天籟,對經商日漸少了興趣。
此日,郭滿子隨父來到古都開封,行至相國寺,郭滿子忽然駐足不前了。原來有三家正在唱墜子書,聽眾如鴉。郭滿子被那抑揚頓挫、略帶沙啞的唱腔迷住了,那弦板絲竹之音彷彿和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良久,郭滿子作出了一個決定:此生他業不從,專門留在這兒學藝,將來弦板相伴,瀟洒一生。
父親嘆了口氣,苦口婆心地勸他要想清楚,但郭滿子態度異常堅決。見此情形,父親亦無可奈何。他知道改變不了這個執拗的兒子了。多年來,他早已看出這個聰明靈巧的兒子不是經商的料,有一次,郭滿子去路旁林子里撒尿,半個時辰還沒回來。父親等不住了,便去找,一面大聲叫着郭滿子的名字。嘩啦——空中驚起一片鳥群,郭滿子從一片草叢中爬出來,嘴巴撅起很高,老半天不理父親。最後,在父親的追問下,他才沒好氣地說:“你把我的鳥嚇跑了,你不知道它們叫得有多好聽!”從那時起,父親就預感到,這個唯一的兒子終有一天會離開他的,天性難移,他沒有回天之力。
“你多保重!”父親丟下這最後的一句話,又給了郭滿子一些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滿子挨個聽了三天,他雖然不懂墜子,卻能靠着天賦判斷出孰高孰低。他走到了那個自認為唱得最好的獨眼劉跟前,謙恭地說:“我想跟你學藝。”獨眼劉掃了他一眼,看他一身富人打扮,說:“小公子莫不是跟老漢開玩笑?”郭滿子認真地說:“不是玩笑,當真!”獨眼劉說:“以何為證?”郭滿子從腰間抓出兩個元寶,交給獨眼劉,拱手做了個揖:“這些就當作學費吧!”獨眼劉仍不應允,說:“師有師風,藝有藝德,僅憑錢是看不出品性的。”郭滿子想了想,抬手朝自己的左眼狠擊了一拳,頓時,眼角流出血來。獨眼劉大受感動:“小公子果然一片誠心,我教。”接着就帶郭滿子去大夫那裡包紮眼傷。
郭滿子天資聰慧,稟賦過人,很快讓獨眼劉刮目相看,他沒有料到這個少年竟有如此上佳的藝術感覺和寬廣的音韻。白天,郭滿子去相國寺聽書,晚上苦練,一年之後,居然唱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比獨眼劉更勝一籌。
這天,獨眼劉把郭滿子叫到身前,嘆了一聲,說:“我這籠子太小,裝不住你這隻鳥了。”郭滿子一聽話音不對,忙說:“老師,您是要趕我走?”獨眼劉說:“不要叫我老師,你我並未行拜師禮,我也不認你這個徒弟。而今你已青出於藍,去他處討生活吧,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在開封這地界,我可不希望你和我爭飯吃。”郭滿子眼裡慢慢涌滿淚水,良久說:“好吧,明天我就回安徽。只是今天我要給您磕一個頭,您雖不認我這個徒弟,但在我心中,您永遠是我的老師。”說著就要下跪。獨眼劉連忙制止,堅決不允。郭滿子一聲長嘆,只得作罷。
第二天,郭滿子早早起身,打點行裝,正要走,獨眼劉進來,遞給他一把弦子:“這是我精心製作的,你收着。你跟我學了一年書,總算也有些緣分,這把弦子,算個紀念。”
郭滿子顫顫地接過弦子,不禁淚流滿面。他說不出話,半晌還是跪下深叩一首,待抬起頭時,獨眼劉的背影已經走去很遠了。
郭滿子回到家,不料父親數月前遭強人劫殺,母親也已去世,家業凋零,田宅空空。郭滿子悲痛欲絕,在二老的靈牌前長跪九叩,額上磕出了一個殷紅的血塊。月余,郭滿子帶上弦子,走上街頭,開始了他的墜子說唱生涯,很快就蜚聲方圓,聲名遠播,深受聽眾歡迎。幾個青年也投到郭滿子門下,拜他為師。郭滿子遙想當初,就一一收下。
一日,郭滿子正在唱書,來了幾個道情藝人,身強體壯,揮揮手讓郭滿子停下。郭滿子瞧這陣勢,心裡一緊,拱手道:“幾位找郭某有事?”對方冷着臉問:“無事不登三寶殿,敢問郭先生師傅是誰?”
郭滿子想到獨眼劉,可獨眼劉有言在先,不准他稱他為師。郭滿子只好說:“沒有。”對方聞聽此言,馬上來了橫的:“你懂不懂咱們這兒的規矩?沒拜過師的人有什麼資格在街頭賣藝?從今天起,不準上街,除非拜了師!”
幾個人不由分說,掂了郭滿子的弦子,揚長而去。
郭滿子傻了。
無奈,郭滿子只得託人求師。道情藝人張大元和吳麻子早就看中了郭滿子,爭着收他為徒。這倒讓郭滿子為難了,張、吳二人都是本地有名的人物,拜哪個好呢?
2月15日,洪山廟大會。張大元和吳麻子等着郭滿子來。郭滿子託人去捎了個信,說他身染重疾,不能起床,其實是有意躲避。張大元火往上冒,指着吳麻子說:“你這個大麻子臉有什麼本事跟我爭徒弟?”吳麻子惱羞成怒:“姓張的,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倒先問起我了!你說,是誰先注意到的郭滿子?是誰叫人去掂了他的弦子?是我!你半道里殺出來跟老子作對,安的什麼心?”張大元捋着袖子,一張臉漲成了紫豬肝:“你是誰的老子?你他媽的活膩歪了!”
兩人撲上去,正要廝打,道情藝人劉清水上前將他們分開,說:“我看,你們兩家誰也別收,我收算了。”這劉清水藝名金馬駒子,德高望重,名聲在張、吳之上。二人一時無話,盯着劉清水,呼呼吐着長氣。
劉清水悠悠一笑,問:“你們說怎麼樣?”二人張了張嘴,仍是發不出聲,但眼神里分明表露出不情願。尷尬之際,一個長髯老者走過來,抱抱拳,說:“你們三家誰也別爭了,老朽倒有個主意,公平合理。”
三個人一看,這老者正是本地德高望重的老藝人江大洋,已經退隱多年了。三人便平了心氣,說:“江老請指教。”江大洋說:“你們三家和郭滿子比書,誰唱得最好,誰就做郭滿子的師傅。”三人心裡都有點虛,但舍此無他路,便點頭說:“好,誰怕誰啊!”
穎州(阜陽)城一溜拉開了四個書棚,劉清水、張大元、吳麻子、郭滿子一一亮相,群英薈萃,把個穎州城幾乎翻了個底朝天。百姓們傾巷而出,一飽耳福,數日不返。比試了三個月,無人比過郭滿子,聽眾把郭滿子的書棚圍得水泄不通。事情更加難辦了,技藝出眾的郭滿子必須挑一個人做師傅,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郭滿子。而郭滿子始終一言不發,只看定了仙風道骨的江大洋。
半晌,江大洋指着劉清水等三人,說:“你們誰覺得自己最有資格作郭滿子的老師?”三人面面相覷,都無以應對。江大洋捋着長髯笑了:“老朽以為,郭滿子獨成一家,技藝出眾,何須拜師?”劉清水說:“可……可咱們不能壞了規矩啊。”江大洋朗笑一聲,道:“藝人藝人,從藝從德,藝高德尚,無師自師,有些舊規矩,該改就改改吧。”劉清水等人嘆惋一陣,又無辯駁之力,最後只得點頭稱是。
江大洋指着吳麻子,說:“麻子,有樣東西該物歸原主了吧?”吳麻子微微一怔,恍然大悟,忙令門徒把弦子交還給了郭滿子。
郭滿子眼含淚水,向江大洋深鞠一躬。
從此,無師不能從藝的百年陳規被打破了。
兩月之後的一天,一個後生忽然找到郭滿子,讓他到江大洋家去一趟。郭滿子一直對江大洋心存感激,忙隨後生前往。到了江家,郭滿子看到江大洋身旁還坐着一個人,那隻獨眼讓他不由愣在了地上。天啊,真想不到,這人竟是獨眼劉。
獨眼劉站起來,笑呵呵地說:“滿子,沒想到會是我吧?你在穎州叫響了,我真替你高興啊。”
郭滿子醒過神來,說:“是啊,太意外了……您怎麼會到這兒來?”
郭滿子對江大洋拱了拱手,說:“我來一為看望師傅,二為見你一面。你有所不知,當年我正是師從於江老師學藝,學成后江老師便逐我出門,如我當初讓你遠走一樣。或許你認為這太過殘忍,可你卻不知老師的良苦用心。不讓你拜師,是怕你一生蒙在老師的影子之下;讓你遠走,是為了讓你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其實,當初你一離開開封,我便捎信給江老師,對你暗加關照,此番波折,多虧了江老師巧為周旋啊。”
郭滿子這才茅塞頓開,不禁兩眼一熱,躬身施禮道:“老師淡泊名利,甘做人梯,真可謂德藝雙馨,樹立了一代師風啊!滿子謹遵師訓,平生收徒當效法不二,將師風繼承光大,永昭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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