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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蘆里的“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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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盛世到了唐宣宗李忱的大中年間,已經衰弱不堪,氣息奄奄。有人說,就是李忱這個皇帝,罷免了卓越才幹的宰相李德裕,使唐代中興的希望化為了泡影。

  “滿天風雨滿天愁”,在天涯海角的海南島上,一位骨瘦如柴的花甲老人,撐着巴掌大的一頂雨傘踽踽而行。他艱難地爬上一個小土丘。土丘上有一座樓閣,他就在樓閣的門檻上坐下來,氣喘吁吁,揮汗如雨。樓閣的名字叫“望鄉樓”,一年前,老人剛來海南,題寫在牆壁上的詩句清晰如初:“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海南的風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雨點住了,眼前烏雲翻滾,霧靄沉沉,站在這裡,哪裡望得見家鄉的一點影子?雨後的空氣涼爽了一些。八月中秋了,海南依舊熱浪滾滾,暑氣逼人。

  這個穿着布衣芒鞋的老人,就是李德裕。貶職到海南島一年了。照理說,他還有個“崖州司戶”的官銜,為什麼這一副老農民打扮呢?一來是這裡的天氣炎熱,沉重的官服披掛在身,會焐出虱子來的;二來,他的名氣實在太大,走到哪裡,都有人來圍觀。一副老農民打扮,誰也認他不出,來去方便。海南的苗嶺黎寨,把李德裕傳說得神乎其神。他們說,李宰相一路貶斥到海南,政敵一路追殺而來,把他包圍在一個黎族村寨,眼看寡不敵眾,坐以待斃。這時,李德裕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三頭六臂的神將,口吐煙火,把追殺的人燒得灰飛煙滅。有人親眼看見,李宰相走路走累了,把路邊一棵合抱的大榕樹,用手輕輕一按,樹身就彎了下去,他坐在上面休息。路人好奇,也坐到了樹上。過了一會兒,李宰相站起身來,樹榦彈起來,把坐在樹上的老百姓彈到了半天雲里。李相國見自己闖了禍,急忙飛身上天,把老百姓一個個接到了地上。

  古人的事迹,以訛傳訛,死活沒人對證,就成了神話;李德裕是個大活人,竟然就有人給他編神話了。李德裕認為,這是因為他的功勞太大,他的能力太強,足以和神人媲美,與日月同光。雖說他當政只有短短六年,但是,六年中,外攘回紇,內平澤潞,扭轉了唐王朝長期以來積弱不振的局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但是,有些人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巨大的功績,他們不見,專門拿了放大鏡找他身上的缺點。說他無情打擊政敵牛僧孺一黨,把他們流放到邊遠地區。實行毀佛政策,規定每一個州郡只能有一所寺院,每所寺院只留七個僧尼,不滿二百間房屋的寺院全部改為民居。把大批僧尼強行逐出寺院,驅趕到工農業生產的第一線。使佛教界人士談之色變,這是有史以來的最大一次“佛難”——“會昌滅佛”。這能夠得上罪狀嗎?

  眼看大唐中興在望,可惜,唐武宗李炎年紀輕輕的,說死就死了。接任的皇帝李忱是李炎的叔叔,他對李德裕的所作所為,早就恨之入骨,所以,他當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德裕貶斥到海南島,剷除他的黨羽勢力,廢除他制定的各項政策,重新起用牛僧孺一派的官員。

  政壇如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台。李德裕慨然長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只怪自己太有才了,建立的功業太大了。到頭來,只落得這一身衰弱之軀,流放在水土不服之地,看來熬不過幾多歲月了。

  雲霧慢慢散去,遠處林中,露出一角梵宇,那是藏海寺。李德裕跟這座寺院的僧人很熟。去年他初來海南,恰逢藏海寺老方丈被罷免,新方丈執掌寺務,李德裕就送給了新方丈慧智法師一根方竹手杖,以示賀喜。那手杖是南洋國的貢品,一般的竹子是圓形的,唯獨這手杖所用的竹子是四方的,稜角分明,形態怪異,竹節上還有圈圈根須,就像張飛發怒時的鬍子,很有賞玩價值。今天是中秋佳節,何不到那寺院里去看看!

  他一路向寺院走來,山風陣陣,石板路被雨水沖得一塵不染。旁邊亂樹叢中,有兩間茅草房屋。有個老和尚在裡面忙着,仔細一看,那不就是被免職的前任方丈慧真法師么!茅屋四面透風,屋樑上掛着許多葫蘆,大大小小的葫蘆,隨着山風,左右擺動。

  “老師傅,忙點啥呀!”

  “出家人,有啥忙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還不是為衣食操勞?”

  “你怎麼不住在寺院里,到這裡來了?”

  “唉!佛事如人事。一個失勢的人,牆倒眾人推,鼓破眾人擂。寺院把我趕出來了。你從宰相的位子上刷下來,就被趕到邊遠之地。我從方丈的位子上刷下來,也就趕到這茅屋裡來了。”

  “太過分了!荒山野嶺的,萬一有個毒蛇猛獸,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怎麼抵擋得了?我去跟他們說說去。”

  “別招人討厭了。站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

  李德裕是個做大事的人,說去論理,腳下的步子也就走得快了。

  藏海寺的慧智法師穿着金色的袈裟,雙手合十,慈眉善目,出門迎接老宰相。他拿出老宰相贈送他的方竹手杖,說:“老相國,我已經把你送的手杖重新打磨了一下,你看,現在好看多了。”

  方竹手杖經過重新打磨,變成了圓竹手杖,節上的鬚根都已除去,稜角全部磨圓,跟一般的手杖沒有什麼不同了。老相國頓足說:“唉!我真是明珠暗投了。這方竹手杖,雖然是物,但它有着自身的寓意:寧可端方而獨立,決不圓滑而媚世。一個人拄着這樣的手杖,就來人格,就來骨氣。你把它的稜角磨圓了,那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慧智大和尚說:“老相國,天下事,和為貴。要和,就要圓,與其帶着稜角磕磕碰碰,惹人討厭;還不如磨圓了稜角,隨遇而安,求得一時太平。”

  李德裕說:“好,我今天就要你說這句話。你是方丈,一廟之主,既然知道和為貴的道理,那麼,為什麼要把慧真法師趕出這個寺門?”

  慧智法師顯得局促不安,說:“老相國,這是我們寺內的事情,你就不要過問了吧。”

  “佛家清凈之地,講究慈悲為懷,救苦救難,普渡眾生。慧真法師是個長者,你就忍心把他趕到難遮風雨的茅屋裡面。萬一被豺狼虎豹害了,你能心安理得?”

  “老相國有所不知。老方丈是觸犯了我們的寺規,才被驅趕出寺的。”

  “他觸犯了寺規?”

  “說來話長。我們這個寺廟雖然不大,但是錢財歷來不缺。歷任方丈,交接的時候,賬冊上都記着一千兩黃金的積蓄。慧真法師向我交代寺里的錢財,賬冊上也有這一千兩黃金的數目,但是他交不出金子。這金子不就被他貪污了?”

  “竟有這樣的事情?慧真法師看上去也不像有一千兩黃金的人哪!這裡面一定有蹊蹺。你去把慧真叫來,我來問問。”

  慧真被帶來了,一臉委屈,說:“老相國當國的那幾年,佛門遭受劫難,香火全無,寺院斷了生活來源,度日艱難。一連換了幾任方丈,也不見起色。賬目上寫有一千兩黃金,其實是一紙空文,哪來什麼黃金。前任方丈給我一紙空文,我也照樣一紙空文傳下去,哪有金子?”

  慧智法師質問道:“歷任方丈,他們人都還在,都說有這一千兩黃金,都說曾經親手交接過,怎麼到了你的手裡,就變成了一紙空文?你的前任方丈慧泉,慧泉的前任慧梁,慧梁的前任慧安,都在這裡,這就是人證。你抵賴也沒有用。”

  李德裕低頭不語,他心裡在忖度:這案子疑點甚多。雖有人證慧泉、慧梁、慧安等人,物證賬冊,但是,慧真法師的秉性,大家都清楚,他不是一個貪婪的人,即使他有了千金家產,也沒有什麼用處呀。如果要否認他貪污,也不容易,怎樣去否定那些人證物證?慧真的辯白,也實在缺少說服力。

  慧智法師說:“老相國主政多年,精於勘察,明察秋毫,我們小廟的這件疑案,有煩大人給我們調查一個明白。”

  李德裕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僧人們大眼望着小眼,驚疑猜測,莫衷一是。外面的天空,烏雲已經被風吹散,道道陽光熱辣辣的照進了寺院。寺廟前面的山坡上,大雨沖刷,把山上的黃泥,衝到了山腳邊,成了一個個像燕子築的巢。李德裕自視很高,這種小案子,不能審理出個頭緒來,那還稱什麼宰相!

  他對慧智法師說:“這個案子的關鍵是,慧真法師和他的幾位前任方丈訴說不同。前任方丈說,一千兩金子親手交接過。慧真法師卻說沒有拿到過金子,賬目上的記載是一紙空文。要弄清楚到底是實有金子,還是一紙空文,我已經想出了辦法。你們去前面山腳邊,弄一畚箕黃泥來。”

  小沙彌很奇怪,去取了些土來。李德裕說:“慧泉、慧梁、慧安法師,你們過來。你們說一千兩黃金在你們手裡交接過。想必你們對這些黃金的金錠數,金錠的大小,樣子,印象很深。你們各自拿一些黃泥,捏出那些金錠的模樣。也不一定要絕對準確,大致有一點模樣就可以了。”

  三位法師各拿了黃泥,分別關在三個小房間里製作。大約一頓飯工夫,三位法師拿出了他們手捏的金錠模樣。竟然,大小、數量完全不同。

  李德裕說:“出家人不打妄語。我要說你們這三位法師的不是了。一千兩黃金,五代方丈都交接過,數量沒有變化,說明它藏在深櫃,從未動用過。金錠的大小數量,模樣,應該沒有太大的變化。現在你們捏出的模樣完全不同,說明,你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些金子,實際上也沒有這些金子。慧真法師說的是實話。賬冊是一紙空文。”

  案子審理明白。李德裕的才智再一次被驗證。寺院的和尚們莫不佩服,他們向慧真法師道歉,叫他搬回寺院來住。但是,被慧真謝絕了,他獨自回茅屋去了。

  海南的冬季,沒有寒流,氣候宜人。李德裕卻感到渾身的不自在。他一步一挨,又挨到了慧真法師的小茅屋,搬了個凳子坐了下來。他仰望那屋樑上懸挂的葫蘆,在隨風晃蕩,有的還在磕磕碰碰,發出“橐橐”的響聲。老法師,能不能給我配些葯,這兩天,我的身子骨實在不行了。”

  “老相國,我不懂醫術,也不識草藥呀。”

  “你屋樑上掛那麼多葫蘆,裡面不就是裝的葯?”

  “哪裡是葯,都裝的骨灰!老相國當政那幾年,你把政敵牛僧孺一黨的許多人貶斥到這裡來了。他們水土不服,相繼死去。我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火化了,骨灰裝在葫蘆里,掛在這裡,要是有他們的同鄉回中原,就把骨灰捎帶回去,到家鄉入土為安。但是這種機會很少。你看,還有這麼多的葫蘆掛在這裡。”

  李德裕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的背更彎了,咳嗽不止。他跟法師閑談了一會兒,又一步一挨地慢慢離去。

  沒幾天,李德裕撒手人間,慧真法師的茅草屋內又增加了一個大葫蘆。

  一天傍晚,慧智方丈來到慧真法師的茅屋,看了看懸挂在屋樑上的葫蘆,怯怯地說:“他走了?”

  “走了。”

  “聽說,那天晚上,你們兩人談了很長時間,他到風燭殘年,領悟到了點什麼?”

  “他說,他是一位好將軍,但不是一位好宰相。當時,我不懂他說的這句話,仔細想想,才有點眉目。”

  “什麼眉目?”

  “大概指‘一將功成萬骨枯’。”

  “‘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他還是感到自己取得巨大的功績,只是負面影響太大,他深感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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