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初,應英美盟國盟軍的要求,中國政府組建了中國遠征軍開赴緬甸協同作戰。戴安瀾奉命率200師作為中國遠征軍的先頭部隊,赴緬參戰。
金旺和根生,是二〇〇師某連的一對士兵。
金旺和根生來自東北一個山高水長的小鎮,從小到大,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參軍,親如兄弟。
由於大批日軍由泰國、老撾邊境竄入中國軍隊後方進行圍攻,一個多月後,一連打了幾場勝仗的戴安瀾所部陷入重圍,形勢危急,上級急令其突圍回國。戴將軍遂率部突圍,退入泰、緬、老邊區原始森林地帶,條件異常艱苦,將士們無衣無食,每天只能以野草雜菜充饑,爬山越嶺七十餘日。
金旺和根生,就是在突圍的時候,和部隊走失的。
金旺和根生與部隊走失后迷了路,被困在遮天蔽日的原始叢林里。好幾天過去了,他們仍未與部隊聯繫上,食物卻已經吃光。幸運的是,第三天,他們打死一頭小山豬,依靠山豬肉,他們又艱難地支撐了幾天。在炮火連天的叢林里,動物都銷聲匿跡了,這以後他們沒有找到任何動物。這頭小山豬,簡直是上帝恩賜的食物,他們格外珍惜,每天只吃那麼一兩小塊。為防止腐爛變質,他們把剩下的山豬肉烤乾切成肉條,背在金旺身上,誰都捨不得多吃,誰也不敢多吃。第八天的時候,只剩下兩小塊山豬肉了,就是把褲帶勒斷,這兩小塊山豬肉,最多只能維持一個人兩天的體能。他們絕望了,以為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結束。金旺還好,父母雙亡,沒什麼牽挂,死了就死了。根生卻一直念叨着病重的老母,母親四十多歲那年才生下他,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
禍不單行的是,就在這時候,他們遭遇一小股日軍。
幸好他倆先發現日軍,迅速爬到一棵大樹上。那是棵連體樹,直徑有圓桌那麼大,軀幹上纏滿了青藤。抓着青藤,金旺和根生沒費什麼力氣,就爬到了樹上,隱藏在茂密如發的枝葉里。
一共有五個日軍,他們似乎也很疲勞,居然橫七豎八地躺在樹下休息起來。金旺和根生本不想驚動日軍,可是等了好一會兒,日軍還沒有動身的意思。根生把嘴貼在金旺耳上,低聲道:“也許他們身上有吃的東西,我們把他們幹掉,就有救了。”
兩人非常利索地幹掉五個日軍。不幸的是,除了兩包香煙和一個小藥箱,沒有在他們身上搜出任何食物。怕槍聲引來日軍,金旺和根生一刻也不敢滯留,一前一後,沿着他們認定的方向前進。
走了小半天,安然無恙,但兩人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突然一聲槍響,金旺倒在了血泊中。一顆子彈從背腹射入,穿透了他的肚子。走在後面的根生惶恐地跑上前去,抱起金旺血流如注的身體淚如泉湧,雙手顫抖着打開藥箱,為他包紮傷口。
這一聲槍響,意外引來了戰友。他們暫時得救了。
戰友們抬着金旺,走了大半天,天黑了下來。大夥停止行軍,就地宿營。怕日軍看見火光和嗅到煙味,連篝火也不敢生,大夥又冷又餓。半夜,又雪上加霜下起了大雨,一個一個淋成落湯雞,苦不堪言。
幾天後,根生和金旺以及另外六個戰友,奇迹般走出叢林,並被兄弟部隊收留。而戴安瀾將軍,卻在突圍中突遭日軍重兵伏擊,激戰兩天後,全師傷亡慘重,戴將軍在一個小平山坡上指揮奪取敵軍陣地時,不幸被敵軍槍彈擊中肺部,由於無醫無葯,傷口發炎潰爛。殘部進軍至茅邦時,戴將軍流盡最後一滴血,以身殉國,年僅37歲。
憑着那個藥箱里的藥物,金旺的傷口才沒有發炎潰爛。金旺在陸軍醫院治好傷后,部隊發給他路費和一筆微薄的撫恤金,把他遣返回老家。根生想回家,但是回不了,他被強行收編到另一支部隊。
抗戰勝利后,根生回到了家鄉,這時候,母親已經死了,是金旺為老人家辦的後事。金旺回來后,房子和地都被兄弟瓜分了,索性和根生母親住在一起,相依為命。每當老人念叨根生的時候,金旺就告訴她:“根生一個人打死十幾個鬼子,立了大功,成了戰鬥英雄,當上了營長,可惜戰況吃緊,他這個當長官的,得身先士卒,繼續打鬼子,等把所有的鬼子都打跑了,根生就可以衣錦還鄉了,他要是不想回到這個窮山溝,也會把您接到城裡去過好日子的。我受了傷,打不了鬼子了,正好回來照顧您,我和根生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何況我這條命是根生撿回來的,照顧您就是報答根生的救命之恩。您老人家要是不嫌棄,就把我當兒子吧。”老人臨死的時候,叫金旺把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叫來,拉着族長的手說:“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您老人家做個見證,要是根生真有衣錦還鄉的那一天,讓他好生報答金旺,要不我死不瞑目。”
老族長鄭重承諾:“你放心,根生衣錦還鄉也好,落魄而歸也好,只要我還活着,就會讓他報金旺這個恩情。”
老人這才慢慢閉上眼睛。
抗戰勝利了,不用打仗了,根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討一個媳婦,把金旺當成兄長乃至父親一樣孝敬。長年累月的病痛再加上營養不良,使得二十多歲的金旺,看上去比五十歲的人還老,瘦得像一張硬紙殼,拎起來就可以掛在牆上。他這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卻照顧了“別人”三年之久。
可是,內戰的槍聲擊碎了根生的美好願望,金旺又被強行召回部隊。一年後,根生被解放軍俘虜,參加了解放軍。棄暗投明的根生,屢立奇功,連獲提拔,解放前夕,他已經是副團級幹部。
解放后,根生複員回老家,當上了縣武裝部長。當上部長沒多久,組織上就給他解決了婚姻大事。結婚沒多久,根生把金旺接到家裡,畢恭畢敬朝他鞠了一躬:“金旺,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在這個家裡,除了你弟媳婦,你什麼都有份,什麼都可以動。”
六年後,金旺病逝。最後一年,金旺完全是在病榻上度過的,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根生夫婦卻毫無怨言地為他端屎端尿,尤其根生,晚上在他病榻前支起行軍床,金旺稍有不適,他就起身照應。
臨死的時候,金旺像根生母親拉着老族長的手那樣,緊緊拉着根生的手,斷斷續續道:“根生,金旺這一輩子攤上你這麼個好兄弟,沒白活,死而無憾了。”根生卻撲通一聲跪在床下,號啕大哭道:“根生,我對不起你啊,你知道嗎,那一槍,是我開的啊,我不是人!”
“金旺,我知道那一槍是你開的,可我一點也不怪你。我要是怪你,就不會替你照顧老娘,更不會讓你來照顧我。我之所以這麼做,就是不想讓你一輩子心裡頭受罪。現在,你不欠我了,一點都不欠我了,真的。你要是還覺得欠我,那我到了地下,反而覺得自己欠你了。我的好兄弟,為了你活得安心,也為了我死得安心,你且把眼淚擦乾,笑着送我上路吧。”
根生的眼淚越擦越多,怎麼也笑不出來。
金旺的眼神開始暗淡:“根生,快點,我等不及了。”
根生急中生智,狠狠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奇迹般打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與此同時,金旺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當年,打死那五個日軍后,金旺和根生的體力都快耗盡了,但幸運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臨。必須儘快走出叢林,和部隊聯繫上。當然,走出叢林的基本前提,是必須具備基本的食物儲備。僅憑那兩小塊山豬肉,兩個人一起走,十有八九一個人都走不出去。一個人走,希望就大多了。山豬肉背在金旺身上,如果根生主動開口,勢必引起他的懷疑。再說,根生也開不了這個口。當金旺打算提前吃掉自己那塊肉條時,根生就不得不開口了。不過,根生不是用嘴,而是用槍說話。
根生向金旺開槍,並非馬上想要結束他的性命,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直接向金旺的後腦勺或者后胸開槍,要知道,根生可是個百發百中的快槍手,剛才那五個日軍,有三個半是他打死的。金旺一槍打死一個日軍,另一槍打偏了,打在另一個日軍的左肩胛上,要不是根生及時補上一槍,這個日軍很可能就死裡逃生了。金旺槍里只剩下最後兩顆子彈,剛才一緊張,忘記檢查子彈了。根生槍里正好四顆子彈,如果多一個日軍,他倆就別想走出叢林。根生從背後襲擊金旺,是不想讓金旺知道誰向他開的槍,至少不想讓金旺知道是他根生開的槍,叢林里危機四起、危兵四伏,中冷槍並不奇怪。打他的左肋區,目的是將他的胃擊穿,這樣金旺就不能進食,金旺不能進食,山豬肉就名正言順歸根生一個人獨有。當然,根生不會扔下金旺,他會裝出盡心照顧金旺的樣子,而依照金旺的秉性,他寧願犧牲自己,也不會拖根生後腿。金旺會逼迫根生扔下他這個累贅,獨自逃生。那樣,根生就可以順水推舟地撇下金旺,既不用背負謀害兄弟的罪名,又獨吞了山豬肉,如果活着走出叢林回到部隊,還可以當他的孤膽英雄,真是一箭三雕。
根生上前抱住金旺,金旺抓住根生的槍,試圖用槍做支撐站起來。當金旺抓住根生髮熱的槍管時,他一下明白了,憤怒地盯了根生一眼,但目光很快就變得祥和了,還把掉在地上的肉條,撿起來遞給根生。他知道根生開槍的目的,是想獨吞背在他身上的山豬肉。他更知道,根生獨吞山豬肉的目的,是為了活下來,為了回家照顧母親。根生的父親是個酒鬼,有酒必喝凡喝必醉。根生八歲那年冬天,父親醉倒在回家的路上,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根生母親患有多種慢性疾病,最嚴重的是哮喘,發起病來真是生不如死。根生母親只能做些輕微的家務活,基本喪失了勞動力。要是沒人照顧,她的晚年生活將不堪設想。一想到這些,金旺非但不恨根生,反而拒絕根生給他包紮,讓根生一個人走。
金旺那憤怒的一眼,雖然只是電光火石的瞬間,根生內心卻受到極大震撼,那震撼比七級地震還強烈,使他憣然悔悟。他已經錯了一回,不能再錯了,他暗暗發誓,從今以後,無論生還是死,都要和金旺在一起。恰是這悔恨的力量,讓根生戰勝一切困難,背着金旺走出叢林。
當年,子彈擊穿金旺的胃,命雖保下,胃卻切除了三分之二。金旺的胃功能日益衰竭,進而患上胃潰瘍,以至誘發胃癌。當然,以那時縣級醫院落後的醫療水平,根本檢查不出金旺的病根。金旺是活活餓死的,病入膏肓后,他根本就不能進食。九年來,金旺始終守口如瓶,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根生一直以為金旺蒙在鼓裡。金旺死前說的那番話,是發自內心的感激,沒想到卻深深地觸動了根生,“引”他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