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治淮軍,談邦交,興實業,一時之間成為清政府炙手可熱的人物。清政府也不斷對他進行加封,使得他真正成了位實權派。只是,每逢散朝回家,他得意之餘,每每都覺得有些缺憾。他李鴻章雖說軍權在握,可也曾中過進士,點過翰林,看到別的大臣門生無數,他的門下卻無一個弟子,實在是文人的一大憾事。
要想門下弟子眾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自然不能開館授業,因此,要收弟子,首先他得成為某省主考,那樣的話,當年錄取的舉人,都會稱他為師。只是,每屆科舉考試,主考官都是由皇帝欽定,他李鴻章再有實權,也不能跑到皇帝那裡直接張口要官,這點矜持他還是有的。於是,他只得暫將這份遺憾埋在心底,等到有機會,讓別人想到這茬,向皇帝舉薦。
這天下午,李鴻章早早地散了朝,回到家裡悶悶不樂。夫人忙問出了什麼事,李鴻章長嘆一聲,道:“別人都把我當成一介武夫了。”原來,這天是八月初四,再有十天,皇帝就要公布江蘇省試主考名單。因此,這天朝會的議題就是,由眾大臣推舉出兩名主考來。眾人議來議去,說這個人才高八斗,又說那個人學富五車,唯獨沒有人注意到站在前排的李鴻章那落魄身影。他原曾想過,只要自己不出聲,自然會有人來揣摩他的心思,孰料,官員們見他一言不發,更以為他行軍作戰是行家裡手,作為一省主考,卻未必合適。所以,一直到朝會結束,也沒有一人提起讓李中堂來任江蘇主考的話來。
夫人對丈夫的想法早已瞭然於胸,她微微一笑道:“能出將入相,自然是好,可大人早已多年不曾寫練過八股文章,就算皇上委任於你,你又如何判卷?”李鴻章聽了這話,倒是一驚,他只想過讓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錦上添花,根本沒有想過這一點,於是長吁一聲道:“夫人這話說得極是,所謂愛才惜才,不能因為我的個人想法,白白耽誤了一干舉子的大好前程。”夫人見到李鴻章終於將胸中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也很高興,正要吩咐家人擺放酒菜,只聽外面傳報,說皇帝內侍太監裘總管求見。
李鴻章聽了一愣,裘總管是皇帝貼身的總管,每天早朝他都恭迎進出,宣詔傳旨,他這一來,難道有什麼重要旨意要傳達,他心裡想着,正猶豫着要不要擺放香案準備接旨時,那裘總管卻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只見那裘總管這一回不像每次傳旨那樣先清清公鴨嗓子,而是先向李鴻章欠了欠身,算是打了個招呼。
李鴻章這才明白,原來裘總管不是來傳旨的,而是另有目的。他心裡一陣忐忑,清朝有制,太監不得干預朝政,更不可以隨便私下會見朝臣。這裘總管不知會有什麼難事要自己去辦了。
裘總管見到李鴻章不做聲,笑了笑道:“李中堂,把你平日里的謹慎全放到肚子里去吧。今天下官前來,實是為了中堂心事。”
李鴻章驚訝地看了這腦滿腸肥的裘總管,將雙手向背後一攏,笑道:“公公這話說得不太明白啊,本官沒有心事,如果有,也只是憂國憂民,一心為聖上憂勞。”
裘總管搖了搖頭,訕笑似地看着李鴻章:“哦,原來下官今天在朝堂之上所見不實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下官剛才向皇上稟奏的事,可要撤回來了。”說著,裘總管做了個要走的姿態。
李鴻章見慣了別人賣關子,自然也不往心裡去,只是這裘總管說到今天在朝堂上的事來,倒是讓他心裡一跳,難道別人沒有注意到的事,讓這個太監給看出來了。
裘總管見到李鴻章並不挽留他,自己卻倒着急起來,只好實話實說了,“李中堂真是有一朝賢相的風度啊。既如此,下官就坦白了說吧,今天散朝後,下官向皇上稟報道,為什麼不委任李中堂為江蘇主考呢。李大人不僅是我大清股肱之臣,有安邦定國之才,更是咸豐皇帝在世時,親筆點的翰林呢,真正是文韜武略。皇帝很高興,又怕您沒閑空,特地讓下官來問問,探探李中堂的口風。”
這話正中李鴻章下懷,他剛把就任主考的事放下了,誰承想還有一線希望,他高興歸高興,臉上卻不急於表現出來,他一邊做了個手勢,讓裘總管就座,一邊笑着打量裘總管的臉色,道:“皇上讓公公前來,就是傳旨啊。請公公勿怪下官怠慢,未設香案。”李鴻章話中打了個機鋒,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讓擺香案,那這個主考我是做定了;如果你堅持不設香案,那這事還有點懸乎。他征戰多年,又為清朝多次充當外交官,這些話里藏話的招,早就練得爐火純青了。
裘總管一聽這話,馬上就慌了,賠笑道:“中堂說笑了,皇上並沒有旨意來,只是叫我問問。另一個主考官倒是定了,是瞿鴻機。中堂如果應了,顯然也是鐵板釘釘,皇上斷然不會更改的。”
李鴻章聽到這裡,就十分明白了,這裘總管的話不是假的。主考官的名單,都是由皇帝做最後的定奪,所有人只有到了宣詔的那一天才能知道。話說到了這裡,久混官場的李鴻章知道自己下面要做什麼了,他一邊叫人重備酒菜,一邊客氣地請裘總管入了席。這太監急匆匆地來,可能還想在自己身上撈些油水。
酒足飯飽之後,李鴻章恭恭敬敬地將裘總管送出了門,他為裘總管準備的一千兩銀票,也在談笑間被他塞進了這位太監的口袋。這姓裘的總管回到皇宮后,打開衣袋一看,不由得心中暗嘆,這李中堂的的確確有過人的才幹,自己心裡想的,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李鴻章給做好了。
這裘總管最近想在老家置地,自己沒有後人,總得讓家族後世的一幫人有一碗飯吃。另外,他又找了位“對食”,也就是他娶了位媳婦,想在北京城裡購一幢好一點的房子,正愁着不知向朝中哪位高官開口呢,剛巧,今天朝會,他看懂了李鴻章的心思。這才有他向皇帝保舉李鴻章為主考的一番話。
李鴻章送走了裘總管,更不怠慢,又備了一份厚禮,他要親自去一趟瞿鴻機的府上。剛才夫人勸他的話,他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他荒廢了八股文章,可另一位主考瞿鴻機一直在翰林院,做得一手好文章,這點可是公認的。他給瞿鴻機送禮的目的,就是想着,錄用舉子由瞿鴻機最後定奪,他掛個名就行了。
這李鴻章一心想做主考,加上剛才高興,多喝了幾杯,所以見到瞿鴻機之後,他就索性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將委任你我二人為江蘇主考。數十年來,老夫戎馬奔馳,交涉內外,八股功夫早已退化,實在不能勝任了,到時候,還請老弟你多費心,作個圓場。”
瞿鴻機對李鴻章帶禮前來,已是十分吃驚,這位李中堂足足比他高了二品,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哪有上級給下屬送厚禮的。等聽到李鴻章說出這一番話來,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現在還沒有到內廷宣旨的時候,旁人怎麼可能知道主考的姓名呢,這可是涉及到為朝廷選拔人才的大事啊。
瞿鴻機先是不敢應聲,等他沉吟了半天,這才戰戰兢兢地答道:“果然如同中堂所言,下官敢不從命。”這就算是答應了,李鴻章高高興興地打道回府了。
事情進行得一帆風順,眼見着李鴻章任江蘇主考的事成了。可就在這時,又出了一個岔子。那裘總管拿了李鴻章一千兩銀票,覺得不多替李大人說些好話,也實在對不起他,因此,他在回奏皇帝時,先表明了李鴻章的意思:“李大人沒有說自己願意,可奴才看得出,李大人還是想做這個主考的。李大人學富五車不說,又經常與洋人打交道,據奴才想,他任主考,會給皇上您挑選出更好的人才來。”
裘總管這話按現在人看來,一點語病也沒有。一是說李鴻章很謙虛,自己沒說一定要當這個主考,二是表示李鴻章真有才幹,簡直就是學貫中西了。不過那時沒有學貫中西這樣的話。
誰知光緒帝最恨的,就是李鴻章這一點,皇帝打不過西方人,每次戰敗后都得由李鴻章收拾爛攤子,他有時責任沒處推,自然就恨上了這位漢人,憑什麼和那些洋人定那麼多條約啊,你就不能耍耍賴什麼的。
光緒帝聽了裘總管這話,冷笑一聲,原來你李鴻章還真想做主考啊,我就不能讓你遂了心愿。你看看我要是辦理外交事務,是不是比你圓滑得多。想到這裡,光緒帝點點頭,向裘總管說了句:“好,朕知道了。”裘總管大喜過望,事情成了。他一喜,臉上就表現出來了,更是讓光緒帝堅定了不讓李鴻章任主考的想法。
第二天早朝,光緒帝突然說道:“為國選才,乃是大事,朕決定,將主考名單提前宣布,以便各位主考好做準備。”說著,他撇開了裘總管,直接親口宣詔:光緒23年,全國設考區兩處,江蘇和順天府。江蘇主考一人,為瞿鴻機;順天主考一人,為劉銘碩。此詔一出,別人倒沒什麼,意外的只有三人。裘總管如同被人扇了一個重重的耳光,恨不得朝堂上馬上出現一道地縫,讓自己鑽進去。瞿鴻機覺得莫名其妙,他根本無法解釋昨晚發生的一切。
只有李鴻章,臉色變了三變之後,又恢復了原樣,他已從光緒帝的眼神中看出一絲嘲諷和戲謔來,心裡不由得長嘆一聲,自己不做主考也就罷了。可朝廷把這事做成兒戲,不敗,是絕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