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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帕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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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太祖年間,揚州廣陵有一秦姓大戶。戶主秦德宗膝下一女小字夢遙,生得天生麗質,端的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兒。她又吹得一手好笙管,就是普通的竹節,一經沾她櫻唇,恰如變戲法般奏出美妙的五音十二律。這秦小姐才貌雙全,照說早應喜結良緣了,只因她有一樣固執,要像秦穆公的女兒弄玉那樣,也找一個能與自己鸞鳳和鳴、雙棲雙飛的伴兒。一個偏僻的小鎮如何找得出第二個這般人物?故此年屆雙十,仍然待字閨中。媒人都望而卻步,真是急煞秦氏夫婦了。

  這日傍晚,秦小姐正在窗前托腮胡思亂想,忽然傳來一絲清越的洞簫之聲,初時如溪水細流,漸至豪壯奔放,如長江之浪滔滔滾滾地奔騰入海,充溢着一股激越昂揚之氣。秦小姐不知不覺拿起笙管,和着那簫聲吹奏,與簫音相偎相依,如菟絲附麻、春藤纏樹,比之方才單調的簫音別有一番風味。

  自此每到黃昏,秦小姐便用笙管與那不知名的吹簫人合奏。笙簫的配合也越來越默契。秦小姐漸漸萌生了欲見那吹簫人一面的念頭,心中幻想了一千個那人的影子,玉容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便對丫鬟荇兒道:“瞅個空兒去打聽打聽那吹簫人是誰,幹什麼的。”她面色發窘,停了一會兒,像似下定決心地從枕下掏出一方蘇州真絲手工藝香帕,“你若瞧得他還滿意,就把這方手帕送給他。總之,見機行事罷了。”說著用袖子半遮住容顏繡花去了。荇兒吃吃笑了,邁着碎步從後花園的偏門悄悄溜出去了。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荇兒才返回,面色似乎不太好看。秦小姐心裡陡然一沉,急切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打聽清楚了嗎?”荇兒嘆了口氣,方悶悶地答道:“小姐,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那人姓劉名晨風,是鎮上剛來不久的鞋匠,只是……只是……”“只是什麼?你快說呀!”秦小姐又氣又急。“他一臉麻子,而且瘸了一條腿……”荇兒低下頭去,不敢正眼看小姐。秦小姐如同被當頭打了一記悶棍,淚珠滾滾而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突然問道,“那我的帕子呢?”“我趕路趕得太急,不小心遺失了。”秦小姐責罵道:“臭丫頭,你真會辦事,這麼粗心!”轉而又喃喃自語,“掉了也好,反正是不可能了。”

  秦小姐終於病倒在床,整整一天粒米未進,老爺和夫人只有這麼一個掌上明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夫妻倆好歹問明緣由,最後商議,選一個恰當的日子讓小姐乘轎經過那個鞋攤,親自看一看。

  這一日終於天清氣爽,一大早秦小姐便蒙上面紗,乘一頂輕軟小轎到十里開外的寺廟進香拜佛。此時小鎮上正是熱鬧時節,街上賣菜的,雜耍的,算命看相的,換狗皮膏藥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俱會於此,那頂軟轎在人群中哪裡走得動?秦小姐挑開轎簾一角,樂得觀看沿街景緻,暗察哪一個像她心中的吹簫人?沒見那人一面,又怎麼會甘心!

  忽聽得一個轎夫喊道:“哎喲!我的鞋幫破了!”秦小姐會心一笑,隨即道:“那就把轎子停靠一邊,補了鞋子再走不遲。”轎子停在街角,秦小姐眼看着那轎夫向十餘米開外的一個鞋攤走去,芳心不由“突突”亂跳不已。那裡鋪着一塊二丈長一丈寬的黑油布,油布上放着一個小杌子和百寶箱,箱子里是些針線、鉗子、膠水、鞋底、布片等什物;旁邊堆有各式各樣的鞋子。卻見一個二十餘歲的漢子拄着半人高的拐杖,一瘸一歪地迎上來,右膝上綁着一塊磨刀用的灰牛皮;那人一襲深藍長袍已褪成灰色,身材倒還魁梧,只是那坑坑窪窪的面容像撒了一地的芝麻,令人實在不敢恭維。那張芝麻臉忽然向轎子這邊望了一眼,秦小姐嚇出一身香汗,連忙往簾后一縮。只見那鞋匠與轎夫嘴巴動了一會兒,轎夫脫下一隻鞋,鞋匠便把那隻鞋抱在胸前飛針走線起來……秦小姐感到又失落又噁心,想到先前還欲與他比翼齊飛,為他尋死覓活的,頓覺悲哀之極,荒謬之極。

  秦小姐的相思病就此不治而愈,很快就成為鄰縣一個肥胖的縣太爺的填房,老爺和夫人終於暗鬆了一口氣。原來那日荇兒從後花園來到街上,不一會就打聽到吹簫人的下落。荇兒見那人雖屬引車賣漿者流,卻生得儀錶堂堂,一雙星目寒光閃閃,英氣逼人。若非衣衫陳舊,右膝上綁着一塊灰牛皮,絕難看出是個鞋匠。荇兒目光暗含讚許之意,心道此人倘能悉心調教,說不定還能科場高中呢。荇兒問了他幾句,便掏出帕子:“這是我家小姐贈予公子的……”她正要告知小姐的思慕之情,順討他一件回贈信物,豈知連來了兩個顧客,荇兒說了句“下次詳談”便匆匆走了。

  荇兒趕回家時天已煞黑,剛進屋來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抬眼一看,竟是老夫人,不禁嚇得魂飛天外!老夫人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聯想到這幾日小姐的異常,心知有異,於是厲聲盤問荇兒。荇兒才十四歲,經不得幾句嚇唬便癱軟下來:“我說我說……”

  老夫人一聽荇兒所說之事,又氣又急,暗自思索片刻,便授意荇兒如此這般。荇兒哪敢有半點違拗?只得依計而行。

  鞋匠劉晨風幼時住在一座古剎邊,日日聽一位老僧吹簫,耳濡得久了,也自然學會一些。來到小鎮之後,仍舊每晚吹奏。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那粗獷豪邁的簫音中,隱隱約約纏繞着一縷柔情,就像戀人隔水相望,卻又辨不出那聲音來自何方。他接到那幅帕子后,驚喜萬分,莫非有一位紅顏知己暗中與自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帕子上綉有一幅遠山煙靄圖,濃綠墨黑的松柏籠上了一層輕如紗柔似夢的煙雲,有兩隻緊緊相隨的仙鶴從中穿梭而過,似要向那九天飛去……右上角的小塊空白處,用胭脂色綉成一首秀麗飄逸的《減字木蘭花》: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次日晚上,劉晨風收了鞋攤回到家中,掏出懷中帕子正一面念着帕上題詞,一面猜想那不知名的小姐的容顏,驀地闖進三五個彪形大漢來,個個袖子捋到肩上,露出左臂上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看樣子是來找碴兒的。劉晨風趕緊把帕子揣到懷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請問諸位有何貴幹?”一個塌鼻子眼尖,早一把奪過那方香帕:“你小子藏的是什麼?”抖開帕子,一雙老鼠眼骨碌碌地朝他直翻:“看不出來你別的不會,勾女人倒有一套。”劉晨風正欲爭辯,塌鼻子一揮手:“弟兄們,上啊!給這隻癩蛤蟆放點血!”眾人一擁而上,將他打得七葷八素。待他醒來,那伙痞子和香帕都不見了,左腿奇痛徹骨,想是已打折了;面頰似被千萬根鋼針扎過,用手一抹,滿手鮮血和墨汁……他疼痛難忍,“啊”地狼嚎一聲,又昏了過去……

  不知怎的,秦家大小姐在轎中窺探鞋匠的事被傳揚開去,劉晨風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方香帕乃是才貌雙全的秦小姐所贈,自己左腿被廢、臉上被刺顯然也與她有關。他悵然若失,卻又無可奈何,只是握着一支簫吹着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曲子。從此,小鎮上多了個又麻又瘸的瘋子,整日叨念着:“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

  秦小姐那時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身子逐漸變得雍容富態,不復當年弱柳扶風的嬌嫩。各地鄉紳進貢的禮品,她都一一清點,怕下人們手腳不幹凈,常常要忙到深更半夜。她再也沒有吹過笙管,那棕黑色的管身已蒙上一層積年的灰垢,塵封着她少女時代一個遙遠的綺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