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圭去了一趟山西后,回玄州時,帶回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是夜,夫人馬英掌好燈,便端一洗腳盆來,魏子圭把兩隻蒼白的腳放入洗腳盆中,照例拿過一桿煙斗,眯眼吸起煙來。馬英習慣了給魏子圭洗腳,數十年堅持了下來。馬英拿捏着腳踝,稍微一使勁,魏子圭咳了一下,停住了口,拿眼看馬英。馬英不解道:“老爺子,你這腳踝到底怎麼了?”馬英再一按,魏子圭痛苦地咳了一聲。
原來,魏子圭每年往返山西一趟,一是到趙之煥處,二是到上梨村。這個趙之煥,一直是魏子圭安放在山西的一個傀儡,只因趙家以前是魏家的奴僕,魏家以前偌大的家業就在山西,后遷走後,把家業留了一部分給趙之煥的父親,另一部分房業出租出去,所以每年,魏子圭都會親自去一趟山西,把租金收了。沒想到的是,此次趙之煥人去樓空,只見到一連帶的店鋪被火蔓延過,經尋問街坊得知,農曆正月十五鬧元宵,煙花爆竹無故在廳堂接連炸響,一溜兒過去,十幾間堂屋一下子陷入火蛇蜿蜒中。沒多久,就燒得殘敗了,趙之煥怕魏子圭盤問,早已離開山西,去向不明。魏子圭嘆息了一聲,便跟着管家林順挨家挨戶去收租金,哪料到,趙之煥人一走,這一帶的租戶全都拒交,魏子圭沒法,一切地契文書都放在趙之煥家中,這群鄉人趁人之危,看魏子圭拿不出憑證,也就都厚着臉皮抵賴了。
收不到租金,魏子圭只好放棄了山西的房業,便和林順來到上梨村。上梨村坐落在山西平谷縣域,鄉人多打獵。那兒有一座深山密林,獵戶能在山中捕捉到一種名為五色金的山雞,五色金指的是山雞全身上下的羽毛分為五層過渡顏色,脖子、雞背、雞腹、雙翅、尾部上的羽毛顏色雖各不相同,卻各為補色,整體非常美觀。魏子圭看中的是從山雞上採下來的五色金山雞毛。魏子圭本是玄州魏記行雲撣作坊的老闆。在玄州,雞毛撣子自從被冠以行雲撣名后,身價巨增。
此次,獵戶紛紛把整年收集下來的公山雞毛,拿了出來。這批五色金山雞的毛色成色都是不錯的,魏子圭很滿意。魏子圭在上梨村很熟了,一來,必定要待上幾天。
一天午時,魏子圭來到上梨村池塘尾部的一座宅院中,這個宅院住着一個姓俞的寡婦,人稱俞秋娘,俞秋娘十年前嫁到上梨村,其夫在一次狩獵時,慘遭猛獸圍攻,不得還生,後來俞秋娘生下遺腹子,一個男嬰。上梨村人本來以為俞秋娘會攜子離開上梨村,沒想到的是俞秋娘竟然甘願留在上梨村。魏子圭得知情況后,高價買下了俞秋娘丈夫留下的幾袋山雞毛,算是對俞秋娘的一點幫助。每年一次收購,就像是一份溫暖的協議,俞秋娘總要拿最好的山雞毛給魏子圭。
這次魏子圭去俞秋娘家,只在俞宅見到俞秋娘十歲的男孩樂樂,樂樂認得魏子圭,告訴魏子圭說俞秋娘進山打獵未回來!魏子圭一聽,有些坐不住了,他從別的獵戶手中借了獵具,趕往深山密林中,期冀能夠碰到俞秋娘。
這一路趕到黃溪畔,見茂竹修林,有個女子的絲巾披掛在竹節上,魏子圭記得俞秋娘也有一條同樣的絲巾,他扯開嗓子喊起來,聲音穿過竹林,驚起幾隻飛鳥。還是林順眼尖,見前方密林處有個女子的影子閃過,魏子圭追過去后,果真見俞秋娘蹲在一塊壘石後面,俞秋娘見是魏子圭,把手指按在唇上,作了個“噓”聲的動作。魏子圭明白,安靜下來,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前方竹林深處竟然有塊空地,十幾隻五色金山雞正在刨食,空地四圍隱密布着絲網,只要那群山雞往網圍處鑽,必定被生擒。再看山雞,雞毛的貨色,光是色澤看起來,對魏子圭就極具視覺衝擊力。
所幸的是,那群山雞竟然如願以償地兜進了俞秋娘設計好的包圍圈!魏子圭見識了一場好戲,數一數,一共有十二隻五色金山雞,扎住雙翅,縛住雙腳,幾隻串在一起,倒掛在雙肩,和俞秋娘一起往回趕。
行了百米后,俞秋娘眼睛向魏子圭使喚了一下,魏子圭本能地斜過眼去,原來離他們幾十步遠的地方,有一隻個頭特大的五色金山雞,估計是只頭領雞,只見那隻山雞戀戀不捨地尾隨着獵人,怕是對被捉走的山雞不死心。魏子圭把那隻頭領雞看仔細后,他的眼神也被它給勾去了。魏子圭經手過無數的山雞毛,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山雞。他示意俞秋娘是否可以設伏它。俞秋娘點頭后,把捉到的山雞掛到了林順的肩頭,和魏子圭返轉身去,俞秋娘迅速地拿出一把弓箭來,“嗖”的一支毛箭離弦而去,那隻山雞啼了一聲,毛箭只射掉了它的幾片翅毛,山雞頭領掉頭就竄,魏子圭和俞秋娘緊追去攆,這隻頭領雞也真邪乎,俞秋娘射出去的毛箭總是只沾到它的一小撮毛,待追出了竹林,趕過了一個小山頭后,來到一片灌木林中,那隻五色金山雞往一處灌木叢中鑽去,瞬時不見了影子。
魏子圭不甘心,扒開灌木叢就往裡鑽,見魏子圭鑽進去許久,不見出來,俞秋娘一扔弓箭,趕緊鑽進灌木叢去,魏子圭正一步步地向立在前方草葉堆上的五色雞撲去,俞秋娘邊跑邊喊,魏爺止步!哪來得及,俞秋娘只得用勁把魏子圭撞出老遠,自己卻陷入了一個深坑,深坑裡遍插着向上的尖竹,是專門為野豬猛獸準備的。魏子圭眼裡含淚,看着離自己十幾步遠的那隻五色金山雞,昂起頭,高啼了一聲,箭一般地消失在了灌木林中。動物也在報復,是它引誘被利益熏昏了頭腦的人們。
魏子圭講完了這一次山西之行,馬英終於明白,魏子圭為何平白無故地帶回了一個外鄉人的孩子。她擰乾毛巾,給魏子圭擦了腳。
隔天,林順把收購上來的一馬車的五色金山雞毛運到了作坊間,魏子圭讓樂樂跟小兒子魏鑫去了學堂,背着手一臉木然地來到了作坊間。
攤在作坊間的五色金山雞毛看起來似座山,真正挑出來,用於製作成行雲撣子的毛料卻不多。
魏記行雲撣子有胯毛、圓毛、棕子毛、染花幾種。胯毛行雲撣子選用公雞大腿部位的尖毛製成,排列有致,十分美觀。圓毛撣子採用公雞尾根部羽毛做成,毛厚、細膩、呈魚鱗狀,有紅色、蘆花色、黑色。染花撣子都為白毛染成,黃、紅、綠相間,層次分明,就較為普通了。棕子毛行雲撣子為公雞脖子毛製成,毛細、薄、長、軟、藤子桿執在手中稍一抖動,撣子羽毛猶如行雲流水,舒展流暢。魏子圭每年從上梨村收購來的五色金山雞毛,就是專門拿來製成棕子毛行雲撣子的。一把上等的五色金山雞毛製成的行雲撣子,價格百金,專門供應貴族和府衙里的王公。
一把雞毛撣子,到底有多大用處?不就是撣撣灰塵,怎用得了百金?魏子圭二十五歲時,曾隻身帶上一把雞毛撣子去到“江南風流”展會後,那年魏子圭憑着一把雞毛撣子奪得了“江南風流”物展頭名,奠定了魏記行雲撣的地位。
歷時一個月後,這批以五色金雞毛新趕製出來的行雲撣子只有二十來把,配以名貴的紫檀木手柄,雕龍紋鳳,實在是精緻。魏子圭也鬆了一口氣,總算不失約。
原來,順天府府官章世焱,娶了一個江南女子,姓苗,是個美人兒,這個美人兒啥也不偏好,卻好收藏雞毛撣子,於是每年章世焱只得到魏記這兒訂製名貴的行雲撣,供苗美人把玩。
魏子圭忙完事後,叫過了林順,讓他挑幾個人,一起護送二十把行雲撣趕去順天府。林順剛走沒多久,卻又折路返回。見林順一臉驚恐,喘着粗氣道:“爺,小的們行到南板橋,被惡霸蔣天地給攔下了,行雲撣悉數被奪走,還放下話來,說魏爺要想拿回去,除非拿三千兩銀子去贖,真是沒有天理!”
魏子圭一聽,把一罐剛要喝的茶給摔了。恰在這時,門外進來了一個官差,魏子圭暗道,壞了,收了章世焱的定金,章世焱可不好惹。魏子圭扶正姿態道:“你回去告知章老爺吧,魏某定會去與他理順的!”官差卻不明就理,道,“我家老爺不姓章,姓趙,現在趙大人正在舍外求見!”
魏子圭親自去迎接這個所謂的趙大人,官轎一落地,走出一人來,雖身披官服官帽,魏子圭還是認出了來人正是趙之煥!
坐定,趙大人露出笑容道:“趙某定該負荊請罪啊,不辭而別,遠離山西,讓魏東家失掉了那一帶的產業,真是愧對魏東家!”接下來趙大人把他何以遠離山西說了一通。原來家業遭毀后,趙之煥心灰意冷,跟隨一隊商旅遠離山西,有幸在途中結識了一名京官,機緣巧合,在陰風渡口救下京官一命,那名京官見趙之煥有幾分文才,保薦他當了這玄州父母官,今日正是來此上任,頭天就來拜會老東家魏子圭。
林順一聽趙之煥已當上縣令一職,便把行雲撣被搶奪一事報上。
魏子圭勸道:“趙大人剛剛上任,人單勢寡,況且那蔣天地是地頭蛇,暫緩辦理此事吧!”
趙之煥一聽此言,卻道:“此事牽扯到章大人的利益,又是魏東家的冤事,趙某定當力爭處理,也算是為東家盡一份心!”魏子圭感激不盡。
沒幾日,案件就處理妥當,魏子圭追回那二十把名貴的行雲撣子,送到章府去了。
後來,魏子圭竟然見到趙大人跟蔣天地在一起花天酒地,不知從哪個渠道又聽到一則消息,上次趙之煥上任伊始,辦的那件奪雞毛撣子案,實則是趙大人一手策劃的,魏子圭聽后如吃了蒼蠅一樣噁心。
隔年起,魏子圭不再到山西的上梨村去收購五色金山雞毛,魏記行雲撣也漸漸退出玄州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