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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武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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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庄如傑騎着青驄馬,奔馳在定州的崇山峻岭之間。

  青驄馬驃肥體壯,蹄聲“得得”,鈴聲“叮叮”,脖間的紅纓絡隨風飄逸,格外瀟洒。更為瀟洒的還是主人庄如傑——一襲箭袖青衫,杏黃馬褲,鐵色尖靴,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他腰間的那柄七星寶劍,鑲嵌在劍柄上的七顆寶石不時閃爍着晃眼的光芒。

  不錯,就憑這套不凡的行頭,就可以看出庄如傑是個功夫不凡的習武之人。他籍貫河南商邱府,武術世家出身,自幼承襲家傳,閉門苦練十幾年,終於打熬出一身非凡的武藝,一柄七星劍驚天落雨,使周邊四省十八縣的英雄豪傑盡皆俯首。其實,庄如傑更擅長的還是發射銅彈弓,不僅百發百中,而且力道奇大,可洞穿百米之外的楊槐!銅彈弓就掖在馬鞍之下,垂手可及。

  時逢光緒年間,天下多事之秋,朝廷特徵召各省武林豪傑進京會武,量才授官。已是武舉功名在身的庄如傑聞知大喜,自感一身本領有了用武之地,平賊滅寇,功名富貴,倚馬可待,便辭了家人,騎了青驄馬,迤邐趕赴京城。

  今天來到定州地界,庄如傑在一個名叫“少一盅”的鄉野小酒店吃午飯,由於心境頗佳,不顧店掌柜的好心勸說,多喝了幾盅“杏花醉”。當他搖搖晃晃跨上青驄馬時,多嘴的店掌柜再一次好言相勸:“客官,看得出您是進京會試的武舉子,此去前面有座回天峰,山道難行,有一窩子響馬,為首的綽號叫做‘出林虎’,善使一條軟鞭。近日已接二連三有多名武舉子被他打劫,不是被打斷了腿,就是被擰折了胳膊,個個垂頭喪氣,黯然而回。您不妨在小店住上一宿,待明早行人多了,結隊再走不遲!”庄如傑聽了,哈哈大笑:“是嗎?既然有出林虎,那我就是打虎的武松!”馬鞭一揚,絕塵而去……

  庄如傑不時打着醉嗝,看似醉眼朦朧,昏昏欲睡,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又走了一程,西天最後一抹殘霞終於褪去,如輪的皓月高掛東山。晚風簌簌,近處山雀歸巢,遠處鹿鳴猿啼。庄如傑屈指一算路程,自己恰已至回天峰,雙目一睃,果然道狹草深,人跡罕至,確是響馬出沒的好地方。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這時,山岔道上斜刺里過來了一人一騎。這人五十歲上下,一身玄衣,白絲巾裹頭,豹頭環眼,滿面刺蝟鬍鬚,身材頗是雄健。這人先是落在庄如傑的後頭,不遠不近地“叼”上了他,一會兒躥到他前面,卻又不時回頭偷窺,似在暗暗掂量他的身手。庄如傑何等眼力,已從此人隱隱鼓出的腰際斷定那兒一定纏裹着軟鞭,又回想起店掌柜對出林虎相貌所作的描述——此人不是出林虎又是哪個?

  山道更彎了,暮色更深了。見出林虎猶自在前面不緊不忙地走着,看不出有動手的跡象,庄如傑倒有點急躁,暗暗擔心此地是出林虎的地盤,只怕過會兒出林虎的嘍羅齊聚,自己更難以對付,倒不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先把這出林虎解決了再說!他悄悄探身,從馬鞍底摳出銅彈弓和銅丸,趁出林虎不備,對準他的後腦勺,“嗖嗖嗖”連發三粒銅丸!

  奇怪的是,銅丸過處,出林虎竟然毫無反應,依舊走他的路!庄如傑一愣,慌忙又抓出一把銅丸,正要再射,出林虎腦後似長了眼睛,迴轉頭來,笑眯眯地道:“客官您可真會開玩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接住!”說完抓抓後腦勺,居然從白絲巾里揪出那三粒銅丸,手腕一抖,三粒銅丸帶着嘯音直向庄如傑的面門上飛來!

  庄如傑更驚。他從嘯音上判斷銅丸的力道很大,不敢出手相接,便在馬上一一躲過。就是如此,還是有一粒銅丸擊斷了他的帽帶!出林虎拍掌頷首:“好快的身法,能躲過我出林虎三粒飛丸的人今天終於碰上了!”庄如傑已是一身冷汗,不知出林虎此言到底是嘲諷還是誇讚,不由面紅耳赤。

  “來,來,來!”出林虎鬥性大發,一撩長襟,軟鞭在手,拍馬前來。庄如傑從剛才出林虎的飛丸小試,已知自己恐不是他的對手,但騎虎難下,只好硬下頭皮,長劍一揮,勒馬迎戰。兩人鞭光劍影,在兩馬的騰轉閃躍之間,不一刻便過了三十餘招。出林虎一鞭緊似一鞭,一鞭狠過一鞭,庄如傑漸漸手忙腳亂,只有招架之力,而無還手之機,一個破綻露出,被出林虎一鞭掃落馬下,七星寶劍也被拋到一邊。出林虎用腳挑起七星寶劍,劍尖直指庄如傑:“我雖是個響馬,卻與你遠無怨,近無仇,你為何要置我於死地?若非我頭上功夫過硬,早已命喪你的銅丸之下。現在我取你性命,你有什麼話可說?”

  庄如傑面如死灰,閉目待死,誰知半天不見動靜,睜眼一看,只見出林虎已將七星寶劍收了起來。出林虎望着大惑不解的庄如傑道:“記着,你欠我一條命!不過,我倒願意給你一個機會。在這回天峰上,無人敢不聽我的號令,但偏偏有一個冤家對頭,不聽我的話,硬是同我作對,我……我實在奈何不了他。今晚我約他到山頂朝雲觀,你和他單打獨鬥一場,若能廢掉他的武功,自然好極;若是被他打敗,你也只不過是一死而已——這就看你的造化了。何去何從,任你選擇!”

  庄如傑聽了,心中一凜:連出林虎都奈何不了的對手,武功定然遠在自己之上,看來出林虎他是想用自己先去拼拼對手的體力和銳氣,然後再出其不意地解決對手,堪稱借刀殺人、一箭雙鵰!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好僥倖一搏了……

  出林虎押着庄如傑,沿着羊腸山道,直趨山頂朝雲觀。朝雲觀到處殘磚斷瓦,頹廢不堪,觀中道人早已逃散,此地已成了出林虎的窩點。兩人一進觀中,便有幾個同出林虎一樣裝束的嘍羅迎上來,在庭院中擺上一桌豐盛的酒宴。出林虎邀請庄如傑共進晚餐,庄如傑此時已放下生死,倒也樂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足飯飽,那幾個嘍羅便悄悄地撤了殘席,出林虎將那把七星寶劍塞給庄如傑,身形一晃,悄沒聲地不見了……

  月如白晝,庭院曠寂。庄如傑正在發怔,就見一個白衣人影子似地不知從何處飄落在他面前。庄如傑定晴一瞧,只見這白衣人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英武俊秀,面如冠玉,意氣風發。白衣少年雙拳一抱,朗聲道:“今晚要和你一比高低的就是我,來吧!”庄如傑大惑: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可能是出林虎的死對頭呢?白衣少年卻不容他細想,早已抽劍在手,向他擺了個門戶。庄如傑連忙揮劍應招。

  庄如傑已從出林虎口中判斷這白衣少年一定很厲害,豈敢貿然進攻,起初只是緊守陣腳,步步為防。白衣少年卻劍劍相逼。轉瞬之間,兩人便對拆了十餘招。庄如傑心中漸漸有了點底,暗自思忖這白衣少年劍術雖然飄逸迅猛,攻防自如,但力道尚欠磨練,遠不及出林虎的功夫老辣兇狠,只是這出林虎勝這白衣少年綽綽有餘,為何還要假手別人呢?

  庄如傑剛一岔神,就被白衣少年鑽了個不大不小的空子,差點兒將他手中的七星寶劍磕飛。庄如傑定下心神,大了膽子,轉守為攻,七星寶劍頓如長虹飲澗,直向白衣少年罩來。白衣少年只得隨之變招。不知不覺又是十幾回合過去,庄如傑掌握了主動權,連使幾招殺手鐧。白衣少年躲閃之間劍法漸亂。庄如傑瞅得機會,欺身上前,突出左手,一指點中了他右肋。白衣少年猝然之下,登時倒地。但就在他倒地的一剎那,手中長劍猶自一甩,直向庄如傑胸口插來。庄如傑早有所料,手腕也是一抖,七星寶劍已然脫手,兩劍恰在空中擊個正着,鏗然落地。庄如傑不容白衣少年再翻身,運氣於雙掌,從他的後頸到腰間連拍幾下。白衣少年一聲慘叫,雙腳彈跳而起,可後背再也直不起來了,成了一個羅鍋,武功盡失!

  出林虎突然從陰影處竄了出來,上前萬分憐惜地扶住白衣少年,悲呼道:“小豹子,這下該認命了吧?莫怪為父心狠!”白衣少年臉色慘白如月,淚如雨下:“爹,孩兒……孩兒認輸了,從此……從此一定聽爹爹的,再不走當響馬這條道兒了!”

  啊,出林虎竟與這白衣少年小豹子是父子,庄如傑驚得目瞪口呆!小豹子被人扶下去了,出林虎一聲長嘆,兩行老淚,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庄如傑如實道來……

  出林虎原是回天峰下一個本分山民,只因官貪吏虐,民不聊生,天下大亂,他為饑寒所迫才走了上山當響馬這條道兒。他在這條道上縱橫馳騁幾十年,罕遇對手。但隨着年事已高,他厭倦了響馬生涯,只是由於巨案累累,難為朝廷所容,也只好一條黑道走到底。沒想到兒子小豹子長大后,仗着練了一身好功夫,一個心眼兒要“子承父業”。出林虎怎麼也說服不了兒子,本想廢了他的武功,徹底絕了他當響馬的念頭,但一來怕兒子不服氣,二來虎毒不食子,自己實在狠不下心……最後父子二人約定,由父親尋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來比武,如果兒子勝了對方,就任由他當響馬;否則就要安下心來當個百姓。出林虎聞知今年京城會武之事,便在這入京的要道上,試探各路英豪的武功,結果連試了八人均不滿意,直到遇到庄如傑,才覺得差強人意,用計將他擒上山來……

  “哪有生來就願當響馬的人?又豈有白首安老的響馬?”出林虎仰天長嘆,頓足不已。

  恍然大悟的庄如傑並沒有意外得生的欣喜之感,反覺悵然若失。這一夜,月光如水,躺在朝雲觀的客房裡,庄如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僅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覺得如今官途正邪難分,身難由己……一腔功名慾望,化作流水!

  第二天,出林虎親送庄如傑下山。庄如傑來到三岔路口,毅然調轉了馬頭,踏上了回鄉之路。

  幾年後,棄武經商的庄如傑來到定州販運瓷器,又來到“少一盅”酒店喝“杏花醉”,聽那個掌柜閑談,方知兩年前回天峰一場血戰,死傷無數,出林虎終被官軍破巢擒拿,刑場正法了。是他那個駝背兒子小豹子偷偷收的屍,小豹子如今就在回天峰下隱居為農……

  庄如傑聽了,濁淚無聲地滴落在酒盅里。最後,他一仰脖子幹了酒,說道:“掌柜,再來一盅!”掌柜意味深長地指着酒店幌子道:“客官,難道說您還要醉走回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