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四年,陝西一帶旱災不斷,長安城周圍七縣半年無雨,蝗災又生,七縣百姓衣食無着,叫苦連連。
長安城的府尹劉萬年這幾天來也是如坐針氈,寢食不安。因為朝廷給撥下來三十萬兩賑災義銀,剛在庫房裡放了三天,就丟了個精光,真是急得他焦頭爛額。劉萬年倒不是擔心受災的百姓領不到救濟的銀子,而是生怕此事傳到朝中,那他頭上的烏紗帽,連同吃飯的傢伙都要難保了。
好在西北三省總捕頭陳四海已經派出了人手,四下布網,全力追查盜銀之人,並向劉萬年打下保票,半個月內定會把這個通天大盜交到他手裡。
這陳四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在西北三省,不管是平民百姓,達官貴族,還是黑白兩道的江湖人物,沒有不知道他的名頭的。他原本是華陰縣的一個小小捕快,憑着十幾年來破獲了不少大案,而被朝廷破格提升為三省總捕頭,許多疑難的案子到了他的手裡都會迎刃而解。這案子有陳四海出頭,劉萬年的心才算稍稍放回肚子里。
果然,沒過三天,陳四海就派人給劉萬年帶來消息,說盜銀之賊已有下落,乃是江湖上一個獨行大盜,名叫“夜遊神”宋老七,現在陳四海正全力率人追捕。
十天之後,陳四海與手下回到長安城,後面還趕着一輛馬車,車上裝着好幾口箱子,還用鐵鏈五花大綁地捆着一個人,這人衣衫襤褸,渾身血污,顯然是經過了激烈的搏鬥才被抓住。
劉萬年聽說陳四海抓賊歸來,樂得他跳着腳迎了出來。一看車上的箱子正是丟失的義銀,劉萬年正要樂出聲來,陳四海卻把他拉到了一旁,低聲說:“劉大人,這賊是抓回來了,不過銀子已經被他揮霍了一半,現在只有十五萬兩了。”
劉萬年一聽,剛展開的眉毛又擰在了一起。陳四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看這也沒什麼關係,大不了你劉大人手上松一松,自己別留那麼多也就是了。”
劉萬年尷尬地擠出一絲笑來,連忙吩咐下去,給陳四海設宴慶功。
第二天劉萬年親自升堂,提審那個抓回來的“夜遊神”宋老七。沒想到這個賊竟十分嘴硬,人贓俱在,他還是百般抵賴,大喊“冤枉”,說自己根本不是盜銀之人。最後劉萬年一聲“大刑侍候”,衙役們把刑具扔在地上,宋老七竟被嚇得昏死過去。劉萬年讓人給他胡亂畫了押,投入死囚牢中。然後上報刑部“擒獲江洋大盜一名,侵盜國庫,禍亂黎民,擬處以極刑,請刑部批示”。
處理完畢之後,劉萬年看着追回來的十五萬兩銀子,心裡大罵宋老七:本來這是極大的一筆油水,他可以大撈一把,現在卻被宋老七給攪了。盯着白花花的銀子,劉萬年咕嚕嚕咽了幾下口水,一咬牙,像割他的肉一樣,把銀子全給受災的七縣發放了下去。
又等了半個月,刑部的批文到了,給宋老七判了個“斬立決”。
可是等到行刑那天,到牢里提人時才發現,關押宋老七的牢房空空的,窗子上的鐵條彎了兩根,枷鎖鐵鏈扔在地上,已經不見了他的人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逃走的。
陳四海聽到這個消息,火冒三丈,馬上傳令各府縣的捕快,全力緝拿宋老七,抓住后格殺勿論。
可是幾十名捕快衙役找遍了長安城和周圍的縣鎮,也沒發現宋老七的半點蹤跡,好像這個人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接連搜捕了一個多月,還是毫無結果。
這天劉萬年又接到上面的公告,說是有欽差要來長安城查看災情。
果然沒過多久,欽差帶了二百名護衛到了長安城。不過他根本不到受災的縣城去查看,只是白天坐在府衙里和劉萬年、陳四海以及其他的一些官員飲茶聊天,晚上就和劉、陳二人喝酒聽曲,一句也不問銀子發放和災情的事。劉萬年正巴不得他不問,心裡一塊石頭也算放下了。他又早早準備出一份厚禮,想等欽差啟程時好好打點一番,讓他回京后多替自己美言幾句。
這天,正喝着茶,欽差突然來了興緻,對陳四海說:“陳捕頭,聽說貴府養有不少奇花異卉,不知能否有眼福觀賞一番啊?”
陳四海哪能說不,連忙說:“大人若肯屈尊光臨,那是下官求之不得的呢。”
於是,這天晚上,陳四海在家中擺下酒宴,款待欽差,長安城的重要官員也全都到場。應欽差的要求,酒席便擺在陳府的後花園中,荷花池旁邊。
酒菜剛剛擺好,欽差便揮手喚過手下一個護衛,對眾人說:“光喝酒怪悶的,今天我叫手下表演個小把戲,給各位助助酒興。”
這個護衛笑嘻嘻地走了過來,眾人見其矮矮瘦瘦,貌不驚人,不知他要表演什麼,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只見他從懷裡掏出一錠雪白的銀子,在手裡掂了掂,來到陳四海面前,說:“陳大人,今天我就借你的園子變個戲法,叫做拋磚引玉。我手裡這銀子最會認親,只要是方圓三里之內有它的同宗同族,親戚朋友,它全能找出來。”
欽差笑哈哈地道:“好啊好啊,快變。”劉萬年和眾官員聽說有這種好事,也是目瞪口呆,想要見識一下。只有陳四海臉色微微變了變。
只見這個護衛笑呵呵地把銀子朝空中一拋,銀子划道弧線,“當”地落在幾丈外的一塊假山石上,護衛跑過去,把那塊石頭使勁朝左邊一搬,“嘎吱”響了幾聲,假山上露出四尺多高的一扇鐵門來,上面有碗口大的一把鐵鎖鎖着,那鎖奇形怪狀,和尋常的門鎖不同。
護衛朝欽差喊道:“大人,在這裡,這門裡面肯定有銀子。”
欽差朝陳四海一笑:“陳捕頭,可否拿鑰匙把這鎖打開瞧瞧,看這小子變得真不真,要是騙人,我就打爛他的屁股。”
陳四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大人,我這宅子是前幾年才買的,卻不知道還有這個機關,哪裡有什麼鑰匙啊。”
那個護衛正在鐵門邊上擺弄鐵鎖,聽着二人說話,忽然縱身一躥,朝荷花池裡躍去,伸手在空中一抓,像是接住了什麼東西,然後腳尖輕點荷葉,身子一擰,又跳回到岸上,連鞋都沒沾濕一點。
眾人見這護衛有這麼好的輕功,都大吃一驚,卻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見他伸出手來,把一枚彎彎曲曲的鑰匙朝陳四海揚了揚,說:“陳捕頭,這把七巧連環鎖打造起來不容易,鑰匙就這麼偷偷丟到水裡多可惜啊。”
原來這護衛眼睛倒尖,看到陳四海和欽差說話時,把手藏在身後,偷偷把鑰匙朝水裡彈了出去,他便飛身過去接住。
他把鑰匙插進鎖里,“啪啪啪”清脆地響了幾聲,大鎖應聲開了,這護衛拉開鐵門,只見裡面擺了不少箱子和柜子,靠牆邊一排是十五隻一般大小的木箱。劉萬年看了“啊”地叫出聲來,那正是丟失了的義銀。陳四海說是被盜賊宋老七揮霍掉了,沒想到卻在他自己家的後花園里。
陳四海面沉如水,知道再也無法抵賴,欽差手下護衛已在他身邊團團圍住。
他死死盯着那個矮個子護衛,說:“陳某認栽了,只是不知道是栽在哪位高人的手裡?”
那矮個子護衛伸手在臉上抺了抺,面貌頓時變了,正是被陳四海抓回來,又在牢里逃脫的宋老七。他嘿嘿一笑,道:“陳捕頭,那天我在城外破廟裡睡覺,平白無故就被你率人追殺,苦苦追我幾天,說我盜了賑災的銀子。要不是我在大堂上裝作昏了過去,又練過幾年易筋縮骨的功夫,從牢里逃了出來,恐怕早就掉了腦袋,做你的替死鬼了。”
欽差大人一聲令下,讓眾護衛把鐵門裡的箱子柜子全都搬到府衙,連夜審訊陳四海。這一審才發現,不只是這十五萬兩銀子,過去幾年裡,長安城內的不少大案,竟都是陳四海率手下捕快做的,他利用職務之便,可以輕易作案,之後再隨便抓個人來,頂了罪名。贓物每次也只說是追回一小部分,其餘的全被他藏在後花園的暗門裡。府尹劉萬年昏庸無能,也不去細查,往往便把抓來之人胡亂定個死罪了事。這樣一來,陳四海既得了神捕之名,連連被提升,又獲取大量贓物,真是名利雙收。
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次抓回來的宋老七,竟然能從牢里逃走,而且幫着欽差揭穿了他的秘密。可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宋老七是如何發現他藏銀子的地方的。
過了一月,災銀全部發放完畢,劉萬年因為在任期間製造了大量冤案,本應被發往京城革職查辦,可他準備的那份厚禮管了用,欽差念他有悔改之意,便讓他官居原職,以觀後效。
數日後欽差啟程回京,臨行前,他又召來宋老七,對他說:“這次多虧宋義士報信,又替我出了這個主意,先穩住了陳四海,再出其不意,來了個人贓並獲。這可是為朝廷立了大功,為百姓除一禍害呀。”
宋老七哈哈一笑,說:“不過也是湊巧罷了,陳四海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從牢里逃出來,無處可藏,便躲在他家的後花園里。每天晚上他都要去看看那些心愛的銀子,卻不知道,他瞪着眼睛數銀子的時候,我就在遠處看着呢。他要不是那麼在乎銀子,或許還不會被發現呢。”
欽差道:“他若不那麼在乎銀子,也就不會犯險作案了。”
宋老七又神秘地一笑,道:“不過,陳四海倒也不算冤枉我,其實我本來也是個賊,但只是個小毛賊,而且只偷官,不偷民,和他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
欽差一聽,臉色大變,站起身來就要招呼護衛。宋老七忙按住他說:“不過大人不必驚慌,我偷官也只是偷那些貪官,小可偷他們錢物,大可偷他們人頭。但若是像大人這般清廉如水的好官,又有什麼可讓我偷的呢。”
說完,宋老七又是一笑,轉身出房,沒了蹤影。欽差呆坐在房中,反覆思索了良久,最終還是下了決心,把劉萬年送他的禮物封存起來,又派人去將他帶來,和陳四海一同押解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