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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漢往事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第二章 藏寶

  趙府座落在四百畝一個聳起的土脊上。四進間的府第,三面環繞堅固的圍牆,猶如一個小城郭。背面倚水。前院一個碩大的空場,家丁練武之用。圍牆內房屋鱗次櫛比:前排住着門房、劉管家和長工老水伯;過了天井,第二排便是趙心朴夫婦的宅第。東面客廳,西廂卧房;正中一條過道,抬眼便是趙小姐的閨樓,依次並列着書房,及珍藏着古玩字畫的小屋;第四排是趙府的糧倉,糧倉後面隱藏一個幽靜的花園。花園裡兩棵百年的柳樹,抵首搭肩,互相廝守。一溜的竹林中間,劈開一條羊腸小路,通向隆鑫河邊的私密碼頭。二十級階梯,青石板鋪就,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趙心朴的糧食和棉布就是沿着這條羊腸小道,經過二十級的青石板階梯,上了隆鑫河的烏篷船,或經香河、走漢水入長江;或破洪湖、過洞庭抵岳陽。這個私密的小碼頭,在趙心朴的苦心經營下,成就了他富甲一方富的家業。

  如今,災難漸已觸及江漢平原。為了抗戰,趙心朴將前面兩排房子騰了出來。於是趙府一分為二:前院成了一二八師三團二營二連駐四百畝的營房,後院留以自用。金燦燦的四百畝稻子,全部捐作軍糧,暫存在後院倉庫里。除此,趙心朴積極鼓動本地青壯年參軍,為抵禦倭寇鞍前馬後,出錢獻策,頗受王師長青睞,被推選為監利縣參議員,與駐地官兵共商國事。一系列舉措不僅深受重慶政府嘉獎,一時間一二八師士氣高漲。四百畝這個抗戰的前沿陣地,銅牆鐵壁般堅不可摧。

  硝煙在遠處翻滾,四百畝如往日平靜。趙太太依然每天挽着富貴娘,在天佛寺祈求神靈,保佑四百畝一如既往的平安。趙小姐呢,自從回到家裡,足不出戶,兀自在閨樓里讀書吟詩。小小的閨樓,鎖住小丫的身,鎖不住小丫的心。她在詩里寫道:

  這是我安靜的樣子

  風停了,樹靜止

  明媚的陽光在窗台上小憩

  我想捧一把夾在詩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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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窗凝望

  滿園淡紫,翠竹幽香······

  追隨詩境,小丫信步來到後花園,鳥兒啾啾,野花尚小,果兒還很青澀。隆鑫河蕩漾的河水雖有意駐足,卻還是徘徊東去。波動的流水聲,固然不易覺察,依然攪得小丫思緒萬千,心中波瀾起伏。是啊,值此國破家亡的時刻,誰能心靜如水?

  日復一日,小丫心有所慮,睡眠總是噩噩渾渾。枝頭鬧人的喜鵲和着富貴的劈柴聲,天就亮了。小丫隨着躁動早早起床,捧一本徐志摩的詩集,下得閨樓,來到後花園,吸一口新鮮空氣,坐在鞦韆上晨讀。

  不一會兒,千秋輕輕晃動起來。原來是富貴砌好了柴,大小缸里貯滿水,輕搖鞦韆陪伴小丫晨讀。

  小丫回頭一笑,富貴一臉靦腆,低聲懇求道:

  “趙小姐,你能教我識字么?”

  小丫溫柔地看着富貴的眼睛,調侃道:

  “你拿什麼回報我?”

  “我給你摘好多的梔子花,還給你捧上你最愛吃的桑椹子。”

  小丫轉過頭,望着流淌着的隆鑫河:

  “好啊,但我有一個條件,再不許叫我趙小姐。叫我丫,好嗎?”

  “丫。”富貴脆脆地叫一聲,臉羞得通紅。

  “呃,”小丫甜甜地應道,“這就對啦。貴,教你識字前,我先唱一首歌或讀一首詩與你。喜歡聽歌還是喜歡聽詩?”

  富貴不懂詩是什麼。不過,接小丫回家的路上,伴着笛音小丫唱的歌他似乎覺着更好:

  “那就唱一首歌兒,那調兒真好聽。”

  “《松花江上》、《大刀進行曲》、《畢業歌》、《黃河吟》,我都會唱,你要聽哪首?”

  “小曲、漁鼓、花鼓戲我都聽過,你說的這些,我還不知道呢?”

  “我今天給你唱一首新鮮的《義勇軍進行曲》,明白了,便可用笛子來吹。”

  一陣輕柔的和風拂過,伴着“沙沙”的竹葉響,小丫清純、鏗鏘而堅定的嗓音在靜謐的後花園漫了開去: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激昂的歌聲息了,輕柔的和風止了,竹葉也靜靜的,隆鑫河水緩緩流淌。富貴沉靜地注視小丫,看見她臉上淌着金瑩的淚珠。

  “丫,你哭了?”

  小丫拭乾淚水,莞爾一笑:

  “好聽不?”

  “好聽。”

  “怎樣好聽?”

  “丫的聲音好聽。”

  接着便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這是歌作得好,不是我的聲音好。”收了笑,小丫又道,“貴,你知道么,小日本都快打到咱家裡了。”

  富貴恨恨地:

  “倭寇么?有種他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對我殺一雙。丫,別怕,有我呢。”

  小丫沉思着搖搖頭:

  “就你,一個小小的愣頭青?勇氣倒是可嘉。只是好多事你還不知道呢。”

  說完,小丫合了詩集,也未與與富貴說別,憂心忡忡地回了閨閣。

  八月,武漢丟失。十月,日軍六一一部和一二八師經過激戰,沔陽失守。和以往有所不同,離沔陽城不過百餘里的四百畝這塊彈丸之地也打破往日的寧靜,沸沸揚揚修築了許多工事。剎那間,壕溝、鐵網遍地縱橫;地道、崗樓新羅棋布。一二八師由於損失慘重,徵兵政策從“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改變到“年滿十六,二十八以下。”隆鑫河的烏篷船,一趟接一趟輸送換防的官兵,運回傷亡的將士。頭上日本鬼子的飛機肆無忌憚,燃燒彈、爆炸彈鋪天蓋地,驚嚇得四百畝的眾鄉親扶老攜幼避到湖心、溝汊。但,集子上仍然紛亂繁雜,一時間,逃難的、躲兵荒的、投親靠戚的、走投無路的,紛至沓來。不僅天門沔陽潛江,荊門鍾祥京山,甚至武漢南京的都有。這些人有家不能歸,多半從家裡來,不知要到哪裡去。好在這地方雖不是四通八達,卻也溝壑縱橫,水網密布。來得多少人,消化得多少人。只是阿,這些熙熙攘攘的窮人富人、老的少的、提箱的、推車的、挑擔的、扶老攜幼的、傷痕纍纍的、搶天哭地的、呼兒喚女的,哪裡是他們的去處?

  一片凄涼。趙心朴身為本地官紳,又是監利縣縣參議,義務和責任催生他動了隱惻。況救民如水火乃目前當務之急,他刻不容緩地打開后花院豐盈的糧倉,在四百畝和侯家嘴兩地搭了竹棚,施粥救民。四百畝的竹棚里,一天十斗米不到餉午便完了。劉管家在侯家嘴,見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有的出沒的進,心疼了,自作主張打了八折,那粥不如先前粘稠了。趙心朴知曉,不高興: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乎那一點糧食,每日十斗米雷打不動,人命關天呢。”

  一頓訓斥后還不放心,趙心朴親到侯家嘴粥棚監視。江漢平原的冬天,寒冷敵過北國,趙心朴看着到處都是衣着襤褸、飢病交迫的難民,還有路邊、田間、亭子里凍餓之軀,黯然落淚。傷心之時又聽見粥棚傳來爭執,一個衣着單薄的弱女子端着兩隻青花細瓷碗討粥,劉管家不與:一人一碗都分不到呢。弱女子咿咿呀呀、儂儂阿阿甚是焦急。趙心朴看她不像本地人,近前詢問才知道是從南京流亡來的,家人失散,還有一個妹妹病卧在路邊亭子里,已奄奄一息。趙心朴近前一看,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口齒伶俐,不像是窮人的孩子,估摸是走失了家人。來到亭子里,細瞅病中女子,這女子四肢乏力,口乾舌渴不能動彈,感冒已轉肺炎,急需治療。瞬間趙心朴拿定主意,吩咐隨從道:

  “趕緊帶上姐妹倆,安置在後花園富貴娘旁邊那間屋子裡,小女子病的不輕。”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叮囑道,“不要忘了給她找大夫。”

  姐妹倆雙胞胎,姓和,自稱是南京流浪過來的。生在長江邊,喝着長江水,因此姐叫江玲,妹叫江琴。遵趙心朴的安排,劉管家吩咐老水伯收拾了富貴娘旁邊的一間屋子,富貴娘趕緊打理了床鋪,叫富貴端來盥洗的熱水,姐妹倆算是有了家。傍晚,富貴的棗紅馬馱了候家嘴的郎中給妹妹拿脈,不甚打緊,還沒有病入骨髓,調理調理可痊癒。郎中臨走開一副方子,無非党參、甘草、茯苓、白朮四君子為主,兼有其它草藥為輔。栓了馬,富貴聽娘的差遣生了火,富貴娘將中藥熬了,喂江琴喝下,看着江琴當即面色紅潤時,富貴與娘才回屋歇息。透過窗欞看看天色,已是三更。

  日子有聲無痕,一晃半月過去。

  半夜裡趙心朴來到後花園,劉管家打着燈籠從馬廄里出來,輕輕在趙心朴耳邊嘀咕道:

  ”老爺放心,快完工了。“

  原來趙心朴看着戰事一陣緊似一陣,偌大的家產不能搬走,幾代人苦心收藏的古玩字畫珍寶豈能毀於亂世?與劉管家商議,得覓一個妥善之處藏起才好。劉管家琢磨后,安排老水伯和富貴在不起眼的馬廄里挖洞,然後開一條道,從地下經過竹林,直通隆鑫河邊的私密碼頭,出口儘是密密的雜草、箬竹、艾葉,無比隱蔽、巧妙。計劃得到趙心朴同意。這不,趙心朴到後花園正為此事。得知地道三兩日即將完工,心感稍安。

  “還有誰知道?”趙心朴擔心地問道。

  “老水伯跟您一生,富貴這小子厚道,除此便是您和我。太太和小姐我都沒告訴。”

  “於此最好。”趙心朴頷首。臨走又轉頭:

  “那病着的小女子怎麼樣了?”

  “一副葯下去有了好轉,這幾日,活躍着呢。您放心,死不了。”

  “不是這樣說。你我都是養育後輩的人,日本人作孽,咱可不能亂瞎攙和。這些日子老水伯和富貴幸苦了,給他們補補身子。後天就是臘月十五,月色正好,寶物可轉入地道。”

  “遵命。”劉管家道。

  “千萬不要鬧出動靜來,待前院的士兵吹了息營號方可行動。”

  這幾日,趙心朴家裡寧靜許多。日本人的飛機少了些,二連官兵們緊繃的神經也有所鬆弛。附近的士兵們大都回家過年,陝籍的官兵也成群結隊到老鄉那兒相聚去了,湘籍的苗子被安排下來守營。趙心朴心疼這些苗子兵,好魚好肉招待。待他們酒足飯飽歇息了,喚了劉管家安排搬運珍寶。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地面雖如晝,從馬廄里入了地道就暗了。劉管家燃了燈籠,剛入地道口,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心一緊。調頭舉起燈籠一看,原來富貴娘與江琴、江玲,她們收拾罷飯後殘局,經過後花園,準備歇息。劉管家出得馬廄,臨時支了個招:

  “今兒老爺心情好,在後花園中賞月,需要清靜。你們也樂一樂,去前面陪太太玩牌。”

  三人聽了欣喜。太太是和藹人,講究不大。快過年了,一貫拉長臉的劉管家也露了笑。正好,陪太太玩幾圈骨牌。

  這當兒,趙心朴在西廂房小心翼翼地打包整理。劉管家在地道里燃着燈籠指揮碼放。老水伯和富貴氣喘吁吁一趟接一趟搬運。趙太太們的骨牌正在興頭。小丫在閨房裡伴着一盞豆油燈讀詩。前院的官兵響着如雷般的鼾聲。絮兒似的雪花靜悄悄地舞蹈。隆鑫河水悄無聲息汨汨流淌。

  直到拂曉。出操的號聲響起,西廂房的珍寶全部入了地道。趙心朴、劉管家、老水伯、富貴入睡。趙太太照例做着她的早禱告。富貴娘領着江琴和江玲準備早飯。後花園里,偶爾一隻落單孤雁飛過,鳴聲凄凄。一低頭,四百畝一夜悄然換上冬裝,白霧茫茫,呈現給人一片蕭瑟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