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那片天空,是我有太多記憶的天空,成了我兒時與長大后的時常的懷念。
故鄉的那朵雲,一直在我夢的天空里飄來飄去。
它化作的雨,匯成我眼裡長流不盡的,河裡的淚。
滴在我腳下的土地,那是我永遠不變的故鄉。
這幾天我一直在夢裡聽到一種隱約的聲音,但我尋不到它的蹤跡,它好像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之中,而是我到不了的地方。
我幻想那是一片幽深的森林,從黃葉鋪地的幽黑之處傳來了一個女孩的哭聲,詭異而朦朧。我不知不覺向那哭聲走去。
然後失去了記憶。
那種感覺或許來自記憶深處,我不敢觸摸卻又涌動我心的地方。我不敢去挖掘,或許挖得越深,痛就越明顯。
你猜到了嗎,它應該來自我們的童年。我用了三年的時間試圖將它積壓在心底,不想它會復蘇,來報復三年後的我。我真的受不了,我不挖開它,它就會衝破胸膛,讓我看着自己的內臟分裂,然後痛苦的死去。你理解嗎,我真的受不住了……
我用顫抖的手指摸索着鼠標,然後點了“發送”。這封信就發向了幾千裡外的人稱西湖中的天堂—杭州,在那裡,將會有一個叫作婷的年輕女孩子看到。
我用手碰了碰掛在床頭上的風鈴,它發出的聲音零碎而雜亂。彷彿猶如那一片片散落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懸在這空蕩的空氣中,久久揮散不去。
長長的河堤上,一個孩子光着腳丫一邊跑一邊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女孩。
“波,你有什麼事?”女孩手裡提着一個小竹藍,裡面裝着她挖的野菜,上面還躺着幾顆反射着光亮的小石子。
“你奶奶又罵街了據說你家田裡的一個北瓜不知被誰家的羊啃掉了,這不,都從西街罵到東街了。男孩邊比劃邊說。
“噢,那就讓她罵去唄,她不罵就心慌,就像她不罵我就心悶一樣。”女孩的聲音很平和,這卻讓男孩有些失望,他本以為女孩會驚訝地跳起來。
女孩叫作靜,一頭黃色的頭髮系在頭上。她的眼睛里有一塊白色的雲遮住了她原本幽黑的瞳仁,其實她的人生中是有一系列的災難,一切來得太突然,太詭異,也讓雲的奶奶一時間無法接受。最後,她將所有的事都歸罪到了靜的眼睛上,那裡有一片白色的雲,遮住了雲原本幽黑的瞳仁。
奶奶看着襁褓中的靜嘆了囗氣:“孽種,孽種。”
波,就是故事開頭的那個男孩兒,夏天的時候光着小腳板,喜歡傻傻地笑,露出兩顆生得適到好處的小虎牙。他和夥伴尤都是跟雲出生在同一年,也就在那一年,波和婷的家裡平添了許多歡笑,而靜的家裡卻從此變和死氣沉沉。
靜的奶奶,我們叫她張婆。張婆看着背着竹簍去挖羊草的雲的背影搖搖有頭“克媽又克爹呀,不知我這把老骨頭什麼時候……”
靜是辜的,她打出生就不知道什麼叫幸福。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陰影之下,她習慣了大人們對她的躲躲閃閃和指指點點。她想,我走過去他們就會躲開,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婷是無辜的但是她從沒有這樣想過。
天還很黑,東方的天空剛剛露出一點魚肚皮般的白色。婆婆停止了深深的鼾聲,隨手推了推睡在身旁的雲,:“妮子,該鋤草去了。”靜還沉醉在夢中的幸福里,沒有聽見。然後婆婆咆哮道:“克不死的丫頭片子,快去幹活了。”靜骨碌一下爬起來,踏上趙婆婆給她改的小布鞋,眯着眼睛抓起了躺在地上的鋤頭,一搖一晃地向河邊的沙地走去了。
東方的天空漸漸變成通紅的顏色,雲痴迷地看着那兒,心想,那該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地方。
三天後,我收到了婷的回信。
波,你的心情我也能感受到。即使相隔里我依然時時被那些事籠罩着。時光帶不走的東西太多了。比如沾了血了回憶,比如,故鄉的西方天空那慘烈的晚霞。
波,你有沒有想過,故鄉或許是一個充滿着魔力的地方,它可以讓天真變成邪惡,它可以讓純潔變得猙獰,而且……
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我感到我的頭又痛了,它簡直要了我的命。
炙熱的太陽瘋狂地烤着大地,彷彿要將這大地上所有的水全吸干似的。十歲的靜躬着的腰不時地直立起來,眯着的眼睛看了一下天上的太陽然後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又躬下她稚嫩的身子。奶奶老了,她只能坐在開滿油菜花的河堤上放羊,這一塊地就成了她的任務。如果她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這個秋天就沒有糧食吃了。
遙遠的河堤上坐着兩個男孩,波和鋼。他們的羊群在背陽的河堤下安靜地趴着,不時地將胃裡的鮮草反芻出來細細地咀嚼。兩個人正在玩四子棋遊戲。波總是下不過鋼,氣得波大嚷大叫。波趁鋼看羊群的時候多走了兩步棋,鋼還沒有反應過來,波就喊道,哈哈,我贏了。鋼反應過來后嚷道,你孬種,你孬種,你多走了一步,嘻嘻。兩個孩子的笑聲蕩漾在夏天空蕩的空氣里,隨着風向那塊飄着雲彩的方向盪去。
兩個孩子同時看見了靜,他們看見那個瘦弱的女孩一會兒躬腰,一會兒擦汗。鋤頭的把柄在綠色的棉花田裡一高一低。
“她太可憐了。”波首先說道,“可是,媽媽說她是個妖精,她害死了爸爸媽媽,可是,她為什麼要害死她爸爸媽媽呢?”
“或許,”鋼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我媽不讓我跟她一起玩。那天她路過我家門囗時遞給我一個甜瓜,我要了。你說她怎麼知道我就愛吃甜瓜呢?”
“廢話,甜瓜誰不愛吃。不過要是讓你媽看見了,非揍你不可。他們會說她的東西晦氣。可是她沒什麼不好啊,就是眼睛里有塊雲彩,那又能說明什麼呢?”
“就是,大人們太大驚小怪了,一塊雲彩都能把他們迷惑了……你看,說雲彩,雲彩就來了。”
原本刺眼的大地突然陰暗下來,剛才還在遠方的雲朵不知怎麼就飄到了太陽下面,將那曬人的陽光遮了個嚴嚴實實。清涼的風吹面而來。波和鋼子頓時清爽了好多。
天空愈來愈黑暗起來,兩人才感到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兩個從趕忙將羊群集合起來。可是還等他們啟程,豆大的雨點就砸到了他們的臉上。夏天的雨來得就是這樣的快,雖然讓人慌張但也不失是種快樂。看那兩個孩子,一邊趕着羊群往家裡走,一邊享受着夏雨涼爽的衝擊。不遠處也走來了一群羊,羊的後面是一個躬着腰的老太婆,那正是張家老婆婆。她可沒有波和鋼子那麼輕鬆,只見她吃力地拽着牽羊的繩子不讓它們分散開,但是羊就是不聽話,拉着她一磕一絆地往前走。
“要不要幫幫她”波對鋼子喊道。
“不,誰讓她那樣對靜的,才活該呢。”鋼子憤憤地答道。
波點點頭,他對鋼子的回答很滿意。他有幸災樂禍地看着那群羊將趙婆婆拽得搖搖晃晃。一種報復的快感湧向心頭。
只是這時候,誰都沒有注意,那個叫靜的女孩,正蹲在田裡將頭埋在兩掌間默默地哭了。下雨的時候會有突然而至的傷感涌到靜的心頭,嘩嘩的水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讓人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眼淚。但是在天晴的時候雲想哭卻怎麼都哭不出來。
靜將頭埋在兩掌間,一邊哭一吶吶地說道:“雲彩,求求你,把我帶走吧……”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熟練地操作着,地址欄上被我填上了小說網站的地址。
前幾天,我隻身回到了家鄉。我們的家鄉發生了太多的變化,那些童年裡我們留下足跡的地方大多都不復存在。我深深地感受到時間在呼呼而去,時代輪換之速。那些小孩子佔據了那些曾經屬於我們的年代,我們的樂土……
只是,讓我驚異的是,靜家的那間破土房子仍然還在。它佇立在那一排排新瓦房中間儼然是一種奇異的存在。雜草把它的屋頂長成了原野,我甚至可以看見有朵朵蒲公英像一朵朵的雲彩一樣飄向遙遠的天空。
還記得那棵百年老樹嗎?它又見證了二十年的歷史,顯得更蒼老了。傍晚的時候我撫摸着它蒼老的皮,感受着老去的記憶一點點地復蘇來。恍然之間我感覺自己又站在那個年代里了。我用稚嫩的手狠狠地抓住它蒼老的皮,感覺靜的聲音繞在耳邊,嘶啞而凄涼。
那樣的聲音使我不寒而慄,那似乎已成了我一生的咒語。
天空晴得很利索,漫天的烏雲又變成了幾朵飄逸的白雲浮在了人們仰望的天空上。村前那棵老樹下,兩個無聊的孩子又在討論些什麼。
波說:“鋼子,我覺得這樣太狠了吧,再說,人家又沒惹咱們。”
“不,她對靜那麼殘忍,我們對她就要殘忍,這就是她的報應。”鋼子把嘴巴貼在波的耳朵上說,“波子,到時候就有好看的了,你就等着看好吧。”鋼子的臉上盪起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們的眼睛里散發出激情的光芒,彷彿他要完成一件偉大的事情似的。
幾天後,靜家的院子里傳來一聲尖叫。張婆婆用顫抖的手撫摸着自己的嘴唇,上面正冒出一個黑色的血丁來。蘋果咬了她,蘋果咬了她!她吃驚地看着手裡的那隻青里透紅的蘋果感到不可思議。難道?她想,我做錯了什麼事惹怒了上天,它給了我警告?她的心豁的一下沉了下來。不過,瞬間,她想到了靜,這個剋死了娘又剋死了爹的女孩。
趙婆婆將她那噴着怒火的眼睛投向了正在門外洗衣服的靜。她覺得這一切都和靜有關,一切都是靜帶來的,否則蘋果怎麼會咬人呢。張婆婆恐懼而又憤怒,她覺得自己怕的事終於來了。於是她對門外的靜喊道:
“死妮子,快給我滾過來。”
靜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她還是怯生生地走過來。
“給你,給我吃下去。”趙婆婆把那隻蘋果伸到了靜的面前。
靜不明白張婆婆為什麼要給她這隻蘋果,她不敢接受,只是低着頭愣在原地,瘦弱的身子顫抖着。
“滾,快滾,我是不能再養你了,你這個煞星,孽種,我可不願也死在你手上。”趙婆婆邊罵邊“哐”的一下關上了門,“啪”的一下將門拴得結結實實。張婆婆是迷信的,就和大多數農村老太太一樣,她總以為蘋果咬了她是最不吉利的事。
十歲的靜就那樣被自己的奶奶關在了門外,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她根本沒有時間去辯解,奶奶的手就已將她推到門外了。開始時她為自己感到不平,因為她確實是無辜的,她只是一個學會了逆來順受的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想法呢。
我想:“靜恨她奶奶嗎?”問她時靜搖搖頭,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她是個沒有享受過幸福的孩子,沒有享受過幸福的孩子是最容易滿足的。她想,或許天亮以後奶奶就不生氣了,然後她就進門去幫奶奶燒飯,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天黑了,但月色很好。靜覺得自己被籠罩在神聖的光芒下,她就是這銀色天地的小仙女。蟋蟀的歌聲那麼好聽,牽動着她跳躍的心弦。想着想着,靜就睡著了,夜裡的風吹拂着她的皮膚,帶給她夢裡清純的微笑。
鋼子,你怎麼不回信。這幾天我心裡亂極了。昨天我去上班,在一座天橋下面,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坐在那裡。一瞬間我覺得我看見了靜。她用迷茫而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但最重要的是,我看見了盛開在她眼睛里的那朵雲!但是當我急着返回去時,那個橋洞卻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她消失了,她消失了!鋼子,你快回信好嗎,我真的好想你,我們是兒時最天真的伴……
一股淡淡的香味傳來,夢中的靜鼻子抖動着捕捉這淡淡的清香。這是張婆婆點燃的香火的味道,正從門縫裡透出來。黑暗中,張婆婆臉色慘白,神情肅穆,面對着面前的神像屈膝跪了下來。三個腥紅色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突然,夢中的靜被強烈的求救聲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見血紅色的火苗在自家的房頂上瘋狂地竄着。那乾燥的茅草遇到明火就快樂地燃燒起來,不一會兒那火焰就變得張牙舞爪了。張婆婆的求救聲從屋裡隱約傳來:“靜……靜兒……快打開門……靜,你在哪兒……”靜被嚇呆了,她從沒有想到火的威力竟會如此的大,可以將她家的房子吞噬。她瘋狂地撞那扇木門,可是木門被趙婆婆拴死了,她怎麼也撞不開。驚慌中,趙婆婆的呼救聲斷斷續續地傳來:“靜,我看不見門栓……門……門在哪兒……老天爺啊……老天……”纖弱的靜嚇得哭了,淚水不爭氣地湧向她的眼睛。模糊的淚光中她看見火苗竄向了那木門,門上的兩個門神的表情變得扭曲了……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了,照在這個村莊的大地上,也照在了雲睜大的眼睛上。她感覺到了光正從頭頂上照射下來,可是她怎麼也看不見太陽。她的雙手向天空伸抓着。別人告訴她,奶奶死了,死在了神像前。可是她怎麼也看不見,眼前白茫茫的,猶如一場濃得化不開的霧籠罩住了她的世界。
“媽呀,這蘋果怎麼咬人 ”遠方傳來一個婦女尖叫的聲音。
“哪有什麼咬人的蘋果,不過奇怪的是,這個蘋果里怎麼會有針,難道是張婆婆插進去的?”一群人圍在一起為他們的新發現而激烈地爭論着,卻沒有人發現角落裡有兩個男孩瑟瑟發抖地擁在一起。
那天鋼子和波子趁趙婆婆和靜不在時,偷偷地將張婆婆的一根繡花針插進放在桌子上的蘋果里。“就狠狠地扎她一下,這就叫報應。”鋼子說。但是發生的一切遠遠超出了兩個孩子所能預料到的範圍。張婆婆真的因為靜而死了。
我瞪着電腦顯示屏發獃,鋼消失了!一周,兩周,我在焦急的等待中漸漸消沉。我突然發現鋼臉突然在我的腦海里模糊了。這個孩子十八歲時離開了我,獨自去了外面打工就留在了那裡做着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我們保持着每周上網聯繫一次的,在我需要他的時候,他消失了。
又是一周,收件箱里依然空空的。
靜眼睛真的瞎了。
醫生說雲受到了大的刺激,才導致了她的眼睛徹底失明了。大人們開始討論該有誰來養活靜原本很熱情的鄉親此刻沉寂下來,他們的眼神里夾雜着同情,憤怒,恐懼等複雜的神情。靜個不吉利的人,這是他們一致認為的,沒有人願意或者敢於伸出一隻關愛的手。
靜哭聲在那一夜裡顯得格外凄涼而孤寂,她失去了一切,親人,愛,還有光明。
“奶奶……奶奶……奶奶……”靜呼喚在粗糙的棺材上來回碰撞。
最後,村長頓了頓嗓子說:“聽說,城裡有座孤兒院,明天我去聯繫一下,看……能否收下這個孩子……”
“不要,讓靜在家……”波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波被媽媽拉到了外面,接着就傳來了母親的打罵聲:“你這個多嘴的煞星,讓你再多嘴……”“不,就是不能讓靜到兒院,不……”波頑強的喊着,但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了。而鋼子抱住媽媽的腰哭了。
但是,靜終沒有去孤兒院,在那個晚上,靜哭聲隨着太陽的到來而漸漸沉息。當人們再見到她時,她已安詳地隨奶奶去了,身邊的那碗飯她一囗也沒有動。桌子上的神像俯視着這一切,安靜而慈詳。
靜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讓人們更加驚異的是,靜眼睛里再也沒了那朵雲,清澈的瞳仁似乎在張望着什麼,後來我漸漸明白了,那是幸福。人們嘆囗氣,“多好的姑娘。”
“波,靜誰?”
“你是怎麼記起她”
“昨天晚上你說夢話了,
你說,“靜讓我來替換鋼子?”
“哦,那是年少時的一個朋友,現在住在一個美麗的地方。”
夢境里,鋼子划個古老的船槳,向那血似的晚霞劃去,像那看似快樂而又複雜的童年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