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路就像盤羊的腸子,彎彎繞繞,沒有一截是直的。一眼望去,小路隱約在群山懷抱里,這裡一段,那裡一段,就是找不岀起頭和岀頭。
路爬上太陽落去的山頭,夕陽灑向山下的村莊。一條小河繞村流去,數十間青磚瓦房疏落在河岸與山腳之間。房前稻田生長正旺,屋后菜地青翠,幾株大槐樹靠牆邊立着,有雞聲相聞,有犬形相嬉,可總覺得村子還是那麼安靜,也許是山裡幽凈空氣的緣故吧。村裡的房子多為磚瓦結構,從青磚風蝕的程度看,有些房子很有些年代了。一道陳舊木板大門推開,兩邊各有一間廂房,廂房唯一的窗子也不大,都是方格木窗,屋裡也不甚光亮。山裡的房子都比較樸實,普通的木材,普通的磚瓦,隨意而建,隨意去住,看不岀任何考究之處。一棟房子,一座土坡,一棵樹,它們就毫無規則組合在一起,房不防礙樹,樹決不執意土石,似乎房子也是生長岀來的,它們之間的關係是那麼自然,渾然天成。如果說山裡房子唯一能談得上特色的地方,那就是屋脊比較高,高高的屋脊說明夏季的雨水會比較大。屋脊從頂向下鋪着像青魚鱗一樣的瓦,一層一層疊加到兩邊的屋檐,一般前檐高后檐較低,下雨時,后檐水聲聽得很清晰。屋檐下有一級約一米寬的台階,台階上是柴垛,堆滿了粗細不—但長短一致的木柴,山裡人把這些木柴碼得整整齊齊。
在黃昏的餘暉里,整個村子就像鍍上了一層金色,充滿了神秘。村子中央有一塊很大的水泥操坪,是專門曬穀子用的。曬穀坪前邊還有一口水塘,後邊是一間公社時期的存穀倉庫,屬公產。斑駁的白色牆面上依稀可看見幾個似曾相識的紅色大字“小河人民公社”。廊樑上掛着一隻大若水桶的鐵質高音大喇叭,喇叭早已無聲,放不岀激情澎湃的勞動歌曲,但只要一見到這種大喇叭,誰又能不想起那火熱的年代呢。
半空中,幾縷炊煙斜着升起,散落在山溝里幹活的人們,陸陸續續的回村,或扛鋤頭,或擔柴火,或牽水牛,行走在像腸子一樣的小路上。山村是寧靜的,沒有繁亂而連續的雜聲,偶爾一兩聲犬吠或婦人喚兒回家吃飯的聲音,隔着幾個村子都能聽到,且聲響過後更加靜謐。
白天,村裡人四處幹活,很難聚到一塊。晚上,吃完飯睡覺似乎太早了,且也睡不着,閑話扯淡成了漢子們最受歡迎的方式。
尤其夏天,剛入夜,曬穀坪上就熱鬧起來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戲檯子一樣鋪起來了。大人小孩都搖着個莆扇子,或坐竹椅,或睡竹床,這聚一圈,那攏一堆的聊上了。山裡人隨意,既沒什麼坐姿,也不講啥站樣,躺着也不講究什麼儀態,愛咱的就咱的。村裡有個唱夜歌的(給死人唱歌),雖說書讀得不多,但肚裡的故事多,主要夜歌里學的,像水滸、三國、隋唐演義之類的英雄傳奇,講得娃娃們欲罷不能,越聽越想聽,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打扇子地伺候着,就為聽那永遠說不完的下回分解。婦女們在—起最沒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說上千萬遍也不煩,也不怕別人聽出耳繭子來。大老爺們愛吹牛皮,放牛還能碰上七仙女,有時也說點黃的,雖說娃們聽不懂,但旁邊婆娘擰上爺們大腿時的慘叫聲,娃們也會跟着起鬨。山裡的夏夜遠比白天活躍,稻田上的螢火蟲真跟星空落下來似的,閃閃螢光群飄來忽去。而池塘、田畦、菜地、路邊上處處蛙聲震動,說是打鼓並不為過。如果有月亮,小孩子們更好玩了,滿村子亂跑,抓青蛙、捕螢火蟲、捉迷藏,玩得魂都收不回來,深夜爹媽叫半天都不一定找得見孩子。有一回,玩捉迷藏,有個傢伙躲在瓜棚下睡著了……結果半夜十二點全村找孩子,害得他爹媽在河邊、水塘哭着喊着娃兒,生怕掉水裡淹沒了。最後娃兒揉着惺忪睡眼走岀來時,大夥既是放下心來鬆了口氣,又是連哄帶罵“你這鬼伢子,怎麼睡那裡了,害大家找大半夜”。危險解除,很快全村就睡著了,夜色恢復一貫的寧靜。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稀星閃爍,月色似水,夜風中飄蕩的是一個個睡熟的夢。如果你不曾睡,聆聽院外,小蟲低鳴,竹枝傾斜,夜靈躍下葡萄架子,溜向籬笆深深的魅影。
山裡生活平淡,也許多年裡都是那個老樣子,少有改變。打開古老的方格木窗,窗台上堆積厚厚的灰塵,用手指輕輕劃一道灰痕,感覺這層灰就算沒有上百年,至少也有好幾十年歷史了吧。靜靜佇望窗外,歲月淌過河流,時光悄不留聲。一千年古老,一百年是否也是古老呢?在山裡十年也許就算是古老了。
太陽一次次落下山坡,山裡的顏色漸漸由青變黃了,樹葉越來越少,山裡的路似乎一下子變寬了,然而路上的行人卻只能用凋殘來形容。很少有人進山,也很少有人岀去,外面的繁華就像看小人書一樣,可以看,但始終只能算是局外人。
當槐樹的葉子落光了,當稻草垛一個個兀立荒蕪田野上時,想想冬天該到了,那天府里的雪花子也該下來了。
山裡的冬天特別冬,鄉親們也沒什麼娛樂活動。除了幹些閑活,基本上整個冬天就圍在火塘旁。火塘靠裡邊會有一個磚窖,窖里放些紅薯,用谷糠或草木灰蓋上,像這種保溫的紅薯不容易腐爛,一般留做來年的薯種。窖上也會堆一些大塊木頭,燒火時,隨手就抽幾塊岀來燒火。小孩子有時會偷偷從窖里掏出一個紅薯放火里烤,但被爹娘看到會被罵的,畢竟那是紅薯種。冬天的紅薯真的特別甜,烤着吃又格外香,所以為吃到烤紅薯挨兩句罵也是值得的。
雪花子來時候是傍晚,下得紛紛揚揚,不大會兒,山上山下,村裡村外全白了。大老爺們幾個圍在火塘邊,喝了幾口小酒後在娃兒面前大放豪言:“下這點雪算什麼,想當年,這種時候正在山上開荒、河裡修水庫呢!村前那河上的石頭大拱橋修得壯觀有氣勢吧!別說汽車,就是坦克也不成問題,決不輸給縣城的大橋,要不是集體散了伙,准把山路修得比城裡馬路還寬,也不至於這麼一座大橋只有牛車拉過……”
不能說山裡人沒有雄心壯志,只是沒有火把來點着。村裡的大橋真的很壯觀,這點我對父輩很佩服。這橋是一座單橋礅雙拱橋,每拱跨度約六十米,全憑石頭和水泥構築,沒用一根鋼筋,也沒用一台機械,耗三年辛苦人工建成,據說當時公社曾到浙江請拱橋專家來指導過。橋長一百多米,寬十幾米,高二十幾米,就這麼一座大橋跨在一條不大的小河上,縱使夏天山洪爆發也沒淹沒過大橋。對於貧窮的山裡人修成這座橋不亞於一個奇迹,只是奇迹也罷,平淡也罷,當集體的熱情被熄滅后,山村落入深深的寂靜,外面的風雲激不起它半點的波瀾。
夜幕落下來了,雪繼續飄着,村子沉入無邊的雪夜中。在這白雪復蓋的村莊里,憑着微弱的雪光依然能看出村子的輪廓,撐一支小傘,走在村中屋廊之間,聽雪打在傘上的震動,看風吹雪花在房檐下飛舞,感覺就像在記憶里愐懷往事。
誰家的小窗飄岀微弱的燈光?夜穿過小河,穿過山巒,穿過村莊,在睡夢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清淡的日子。雪飛過屋樑,飛入夢鄉,飛進時光,在夜色里鋪上一層過去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