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為那些生活在鄉間的耕馬感到抑鬱不平。
在我的印象中,作為一匹生於天地間神情飄逸的駿馬,理應享受藍天、白雲和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原,理應馳騁千里疆場,衝鋒陷陣,成就萬世不拔之功業。然而,生活中就有一些馬卻在命運的趨使下,流落於鄉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耕馬。
緩慢地躑躅於鄉間坑窪崎嶇的泥途上,使出渾身解數,一步一個腳印地拽拉着身後的重物,夜以繼日地前行,前行,再前行。眼前晃動的鞭影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擊打着不屈的靈魂。但耕馬自有它的希望和夢想,或許是夕陽西下的殘陽如血,或許是晨光曦微時的朝露似霜。
耕馬走向田園和荒野,拉着沉重的犁耙,踏着堅硬或鬆軟的黑土地,開墾出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壤。尖利的荊棘刺痛了裸露的雙腿,淅瀝的秋雨迷濛了早已酸澀的眼睛,但它還是拚盡全身氣力艱難地走向下一個目標,因為那裡有它的理想:或許是層層梯田,麥浪飄香;或許是千里沃野,沁綠滴翠。
馬吃的是草,走出的是蜿蜒曲折的小道,拖拽的是主人望眼欲穿的豐收和希望。用破舊的鍘刀將各種不知名的雜草切成幾截,拌些主人不屑一顧的豆料或玉米碴兒,用清水胡亂攪拌一番,這就是耕馬一年四季永不更改的物質食糧。難以咀嚼,還是要咀嚼;難以下咽,仍要下咽。生活就是磨難的縮影,日子就是痛苦的重疊。站在食槽邊,透過朦朧的夜色,耕馬望向窗外的原野,在窒悶的生活中,它多麼渴望點點星光,多麼渴望一汪精神的清泉。
年少之時,曾在馬棚里度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時光。點燃一堆篝火,圍坐在一旁,聽耕馬咀嚼草料的聲音,聽看馬的老者訴說年輕時那些蕩氣迴腸的流年歲月。夜深人靜,和衣而卧於草堆旁。窗外,月色如洗,冬蟲早已斂跡銷形。沉寂的夜空下,只有耕馬的咀嚼聲,一聲,一聲,又一聲……那沉悶的聲音,越過北國的大地山川,穿越歲月的更迭,傳到遙遠的邊關和大漠,與風雪凄厲的呼嘯聲、將士震天動地的吶喊聲與戰馬撼人心魄的嘶叫聲連成一片,遙遙呼應。
十多年前重回故鄉,途經一座光禿禿的山丘,正是暮鴉歸巢時,萬道霞光從天而降。遠處山丘上,一匹渾身赤炭般的耕馬迎風而立,抖落一世風塵,在霞光映襯下,成就了一幅流光溢彩的剪影。那一刻,我淚眼婆娑,為天地造化所感動,耕馬是天世間美的化身,那美源於自然,源於精神,源於永恆。
耕馬永遠都是站着睡覺,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曾經,為了弄清真相,我焦慮地等待着一匹渾身濕透的剛從田野歸來的耕馬入眠。時光在流動,一刻慢似一刻,耕馬似乎與我作對,站在木樁旁,不斷抬眼望着我,直等得我心煩氣躁,睡意朦朧,它還是如泥塑般一動不動。一覺醒來,它仍舊站立如初。我突然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或許,有些事情,我們根本不用費神耗力等待,萬事萬物,自有種機緣在裡面。耕馬永世不倒的睡眠形象,不正是它不屈品格的真實寫照嗎?
曾經在北方一個集鎮上看到一位中年人牽着匹瘦弱的馬在叫賣。那馬低着沉重的頭顱,目光獃滯,形容枯槁,站在一堆泥土旁,靜靜地等待着災難命運的降臨。四周的圍觀者,紛紛紜紜,指指點點。我無言地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忽然想起那匹霞光照耀中流光溢彩的耕馬,心情變得格外沉重。
這匹流落於集市中的並不曾穿越“古道西馬”的瘦馬,它該經歷過多少歲月的磨折啊!它完成了生命中的責任,盡到了該盡的義務,重塑了作為耕馬的平凡而又偉大的精神品格,然而,最終,卻只落得如此下場!這不能不令我感到無奈和惆悵。
時代在變化,社會在發展,現代文明的腳步已蔓延到鄉間的每個角落,耕馬時代正逐步退出歷史的舞台。荒煙蔓草間,已很少有耕馬的蹤影,那些歲月的記憶終於化為淡淡雲煙。那些曾經活躍在鄉村的耕馬,不知現在你們流寓到了何方?(孫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