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已經隨着歲月遠去,蜷縮在不經意的回憶中,蹣跚在子夜神傷的殘夢裡。
老屋坐落在小鎮的邊緣,枕着古夏水的支流——美麗的內荊河,面對着古鎮最悠久的小學,毗鄰着賀龍、周逸群曾居住的青石板老街。青磚黛瓦的老屋,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書聲琅琅,詩意地掩映於綠柳紅花之中。
老屋不老,在童年的記憶里樸素地綻放希望。還是我穿開襠褲,玩泥巴的時候,老屋門前萌生了一顆春楝幼苗,嫩嫩弱弱的,很惹人喜愛。我得了寶似的,天天澆水,日日看護。只為著看它能不能長得比我高。當我告別泥巴,背着書包上學堂時,小樹已亭亭如蓋。每年五月,春楝都開出紫色的小花,馥郁的香氣,沁人心脾。唉!依偎於老屋的日子,一伸手,好像就能握住大把明媚的陽光。
直到如今,每逢酷暑,家裡人都會念叨:“還是在老屋的時候舒服。”那些夏天,太陽剛剛落山,家家戶戶都把竹床、躺椅洗刷得乾乾淨淨,搬到內荊河畔的小橋邊。點上幾盤蚊香,大人輕輕地搖着蒲扇,講着代代相傳的美麗故事。星河耿耿,清風徐徐。孩子們聽着橋下“嘩嘩”的流水聲,看着螢火蟲打着燈籠尋尋覓覓,忽近忽遠,不知不覺進入沉沉夢鄉,醒來時卻不知何時身已在家中。
直到小學三年級,我的成績都非常糟糕。而哥哥卻很優秀,年年捷報,次次得獎。或許是這個原因,爸爸十分偏愛哥哥,刻意冷落着我。我那顆小小的心充滿着莫名的傷感,常常一個人坐在老屋后,對着內荊河的悠悠春水發獃。升到四年級,我好像一下子開竅,成績突飛猛進,每年期中考試都要帶幾張獎狀回家。那些日子,我感覺眼睛總是亮晶晶的,似乎對未來充滿着希望;背着書包走在路上,明媚的陽光,春楝花和槐花的清香,深深地印在腦海,當時我又似乎對生活充滿着無比的熱愛。
記得初二暑假的一天中午,悠悠的風把我從夢中撫醒。睡意朦朧,看樹影搖曳,碧草起伏。風聲“呼呼”,陽光慵懶地照着大地。門前的馬路耀眼的潔白,義無反顧地馳向遠方。剎那間,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彷彿握着風之手,雲之翼,沿着那條潔白的馬路,一路向東,輕舞飛揚……
我上高中時,全家搬到了父親的單位。從那時起,我們和老屋漸行漸遠,直至永別。高中至大學期間,老屋經常伴隨着巨蟒的形象出現在我的夢境,恐怖的景象,總嚇得我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也許是迷信思想作祟,我總覺得那是我此生最順的一段時光。考上大學,特招入部隊,入黨,提拔……現在身為人父,飽經人世的坎坷,回頭看看,才知道這種順境對最底層的農村人是多麼的彌足珍貴。
老屋最後一次出現在夢中,和兒子有關,似乎冥冥中有着一種宿命的寓意。在這個糾纏多年的夢裡,江花勝火,燦若煙霞。春波蕩漾的長江,以及破浪長江御風而行的帆船,我佇立船頭,臨風釋懷。十多年來,這種美妙的感覺不曾再有。可是,夢中美妙的感覺被一個孩子毀滅——一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孩子從天而降,把我從船頭拉入水中。浩淼的長江瞬間變為狹窄的河溝——老屋旁直通內荊河的一條河溝。我在溝里苦苦掙扎,企圖把孩子托上岸。可是孩子似乎不肯追隨我的雙臂。掙扎,掙扎,吃力的感覺如在現實,而現實的感覺又如在夢境。清楚地記得,當托着孩子爬上岸的那一刻,我癱在岸邊的草地上,如一堆爛泥。夢無聲電影般嘎然而止。醒來后,枕頭濕了一片,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隱隱感覺,從這一刻起,我將不再是孩子。
四年前,我回家執教,無數次匆匆走過這片曾經無比熟悉,曾經魂縈夢牽的土地。特別是兒子上初一后,無心學業,成績每況愈下。每每獨自默默徘徊於此,如夢如幻的感覺便湧上心頭。分不清是現實回到夢境,還是夢境回到現實。
老屋在我上大學時,已經被嗜賭如命的父親賣給了別人。現在,青磚黛瓦的老屋變成了一棟二層小樓,那顆春楝樹已了無蹤跡,矗立在門前的是幾棵高聳入雲的水杉。有風拂過,如針的細葉“沙沙”作響,偶有幾片飄落衣襟,似乎知道我是這兒曾經的主人。
我的老屋已隨着時光老去了。不管我留戀也好,惋惜也罷,老屋終究在歲月中老去了。或許,一間老屋、一個朋友、一位親人,都只能陪我們走過人生的一段旅程,都只能為我們遮擋人生的一陣風雨。但他們卻在我們的心田播下希望的種子,當我們孤獨地躑躅於茫茫人海,還有勇氣抹去人生的僕僕風塵。
我想對兒子和學生們說:“孩子們,讓我做你們的那間老屋,讓我陪着你們走過人生這段最美的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