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影子,慣常地在我的腦海中出現,絲絲縷縷牽腸掛肚的思念揮之不去。七月,在母親的祭日,一路風塵把我送到了久別的老屋前。落進眼中的,是柴扉緊閉、雞犬不聞、殘垣頹壁、蒿草及膝的凄涼。只有僵卧老屋身後的那道山樑和老屋四周高大婆娑的樹木,依然翠綠宜人。
我久渴慕思的神經應聲而斷,我如一位肢體癱瘓的病人,再也沒了那種歸心似箭的焦灼。頹坐在荒草沒膝的庭院中,讓暮色慢慢地從四野盡情合攏……一輪中弦的月兒無聲無息地爬升上來,從濃密的枝葉縫隙星星點點地頭落下來,銀光在草尖上、衣袂上蹦擲跳躍。“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逆送斜暉。腸斷未忍去,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李商隱的斷腸《落花》寂然而至,家的氣息竟是蕩然無存。
老屋的出現,不是祖上的遺產,而是在狂風暴雨的歲月里,父母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為了一家人遮風避雨,用一把钁頭兩雙手添置的家產。在這家徒四壁的四孔窯洞里哺育了我們兄弟六人;也是在這裡,歲月的手臂拂去了母親的韶華,直到她走進那沉寂無聲的世界。
此刻,坐在老屋前,我又能做些什麼呢?那訇然倒塌的泥牆,那壁崖崩潰湮沒的老井,那掩徑起伏的蒿草,以及那被無知村人偷偷挖去的門窗後面目全非的窯洞,猶如一隻只空洞的眼睛和一張張欲言又止、無聲呼喚的嘴巴在守望、期盼着我們這些離巢的遊子。人說,家是避風港,家是安樂窩,我知道這句話的內涵所指。該飛翔的已經展翅,而逝去的已經湮沒於一抔黃土,留在這兒的,只有牽腸掛肚和一掬清淚。
在月光燦爛的樹林里,我獨自踟躕而行。過去,是我們守候老屋,而今天,老屋又在守候這誰呢?遠處的群山將那深沉肅穆的影子凝滯不動,山腰上閃爍着星點燈光,老屋如一位滄桑沉默的老人,只將一個幽暗的身影在月光下默然撲來。過去,老屋就是家的纜繩束點,是我們回歸的港灣與誘惑;今天,老屋是我們思戀懷念的束點。老屋的斑駁,父輩滄桑苦難的一生,展露無遺。忘卻老屋,廢棄老屋,是不是我們這些兒女的一種叛逆呢?我不知道,在我們歸去來兮的身影里,敦厚淳樸的鄉民們會用一種怎樣的目光注視,在我們逐漸消逝的腳步聲里,他們會發出什麼樣的嘆息?!也許,放棄老屋是我們對傳統的一种放棄,可我們的內心深處,依舊年起的老屋,將永遠凝立不動……
我們離開老屋,是要尋找飛翔的天空;我們守望老屋,則是處於對父輩心血的緬懷,身寄遠鄉,又怎能讓他鄉的風塵隱沒我心中的老屋呢!一顆碩大的淚珠,在月光下,落進老屋前起伏的草葉上,一閃而逝。我伸出顫抖的手,撫摸這老屋的泥牆:哦,老屋,我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