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稻穀沉甸甸的,陽光下,滿地金黃,往日辛勤撒下的汗水得以回報。
小村在即將收穫的秋里,新屋建造工程全面竣工,家家戶戶從一下雨就到處泥濘的舊宅,搬到靠近村村通的混凝土路邊,住進了新屋。雖然把多年的積蓄都用在了新建的房子上,但住在裝修漂亮,寬敞舒適的新屋裡,心裡還是甜甜的,以後再也不用為陰雨天氣進出村莊不便而感到煩憂了,這一切從村民滿是笑容的臉上可以看出。村民們在閑暇之餘聊天的主題也有所改變,不再是油鹽醬醋,而是當今政府的關注民生,他們讚揚領導人的偉大決策,使農民確實得到了實惠,在方方面面都已證實。社會繁榮,生活質量提高,人類每時每刻都在進步,但在有些人類心靈深處,總會存在着一絲凄荒,就連人類自己也改變不了的人性悲涼,常出現在人們的生活當中。
小村裡,八十多歲的老張因大兒子和三個女兒都在外地,一直和小兒子住在一起。在搬進新屋的那天,小兒子是這樣分配住房的,他和妻子住樓下,兒子和兒媳住樓上,年邁的父親住院門內走道。在兒子的眼裡,老張已沒有發言權,老張也從未對兒子有過什麼要求,一直都是毫無怨言。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耳背、眼花、腿腳不便,還能有什麼要求呢?曾為家庭歷盡艱辛,勞苦一生,為了兒女付出所有的人也只好如此了。這也許是老人對兒女愛的一種方式,付出愛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
幾天後,小兒子在自家一塊靠近路邊的包產地里,用老房子拆下的殘磚舊瓦為父親蓋了一間矮小的房子,房子小的幾乎只能放下一張床。在黃燦燦的稻田裡,那間小屋顯得荒涼而孤單。在即將收穫的秋天,小屋裡住進一個年邁的老人。
農村的秋收是很繁忙的,他們起早貪黑、忙裡忙外,收割、翻曬、進倉,接着就是秋種。在那段時間裡他們的飲食失去了規律,老張也因此有飢無飽,沒等到小兒子忙完秋種,老人就病了。
大兒子和三個女兒從各地趕來,拎着滿滿的營養品來看他們的父親。他們擠在小屋裡,問寒問暖,打掃垃圾,替老人洗澡換衣,盡着那份微薄的孝道。之後,又把老人背上他們自己開來的小車帶到醫院看病,診斷結果也沒什麼病,只是營養不良引起的身體虛弱,只待調養。吊了幾瓶水之後,老人又回到了那間小屋。他的兒女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之後,就匆匆告別了曾倍加疼愛過他們的父親。老人感到了一時的溫暖,可這溫暖源自他生了病,短暫的溫暖很快就失去溫度,老人又回到了那片孤寂之中,就像那間孤零零的小屋。
老人在飽受着親人們近似冷漠和凄涼的煎熬,他已沒有力氣走出小屋,白天,只能坐在床沿模糊的看着路上經過的行人,又熟悉又陌生,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有時神情木然,似乎這個世界已與他無關。夜晚,對着四面漆黑的牆壁,只能與漫長的夜和寂寞作伴。老人的餘生就是如此不堪。
轉眼秋去冬來,一切都黯然失色,蕭條中不失荒涼,繁華只能等到下一個輪迴,而老張卻等不到下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歲月已耗盡一切,連同他的生命。
那個風雪交加的冬夜,小屋異常寒冷冷得讓人心顫。那夜,老人聽見了呼嘯的風雪,拚命搖晃着那扇門,似乎要闖進小屋。老人看見了小屋在雪夜裡突然特別明亮,好像可以看見小屋外的風雪。老人聽見了兒女們從小到大的歡笑之聲,而感到幸福。老人看見了兒女們各自都有了美滿的家庭,而感到寬慰。那夜,老人也因將與親人們永世相隔而難過。在他生命最後看見的,想到的還是他的兒女們。
老人走了,他的生命定格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冬夜,具體時間只有風雪知道,風雪有情,也許是因為它帶走了老人而內疚,天亮時,風雪停了下來,小屋外的世界除了一片雪白,便是白日不尋常的寂靜。
老人的小兒子起得很早,大概是一夜風雪讓他想起小屋裡還有一個曾經百般呵護過他的親人。當他看見他的父親時,老人的軀體已經僵硬,沒有一絲溫暖,像在安詳中熟睡,沒有笑容,沒有痛苦,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的一切都在小屋裡煙消雲散。
老人活着的時候沒有住進新屋,他死了進了新屋,小兒子把他的遺體放在新屋的正堂里。老人的離去驚動了他家的親朋好友,紛紛前來哀悼。
大兒子和三個女兒也趕來了,在村外就能看見他們在雪地里跌跌撞撞,他們大聲痛哭,他們失去了親人,傷了心,流了淚,哭喊着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可他們的父親在生命最後也沒有見到他們,這是一種人類生命中的遺憾。按照鄉下風俗,老人遺體在火化之前的晚上,他的子孫要擺上酒席以對前來悼念的親戚朋友、以及鄰居表示感謝,同時請來民間嗩吶班子以民間哀曲為老人送行。嗩吶班的演員以老人子女的身份哭靈,哭訴失去親人的哀傷,其歌調悲痛,唱詞凄婉讓演員自己也聲淚俱下,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泣不成聲。每個人都為老人的去世而悲傷,老人的遺體在一片哭聲中被送上靈車緩緩而去。
一個老來孤獨的人,帶着他的喜怒哀樂,帶着他的一世悲歡,化作一撮灰塵,歸入泥土。
歲月依然輪迴着世事滄桑,依然演繹着人世間歡笑喜樂和苦痛心酸。陽光總有照不到的地方,那就是某些人類心靈深處的黑暗,無法改變的人性悲涼。
雪開始融化,春天快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