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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棺材板的老人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文/深圳,子在川上曰

  一

  “有人嗎?陳主任在家嗎?”

  那天,我正躲在房間里看書,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我放下書,打開門,是一個頭髮鬍子全白了的老人,穿着藍布做的中山服,卻洗得發白了,但很整潔。腰板挺得很直,但進門后一直都微微彎着一點腰。看到我后,他愣了一下,問:“你就是陳主任他弟弟吧?”

  我點了點頭,說:“我哥出去了,請問您找他有什麽事嗎?”

  “我叫陳鳳丹,來找陳主任開一個證明材料,然後,在我的申訴材料上蓋一個章。”陳鳳丹?我好像有印象,聽我哥說起過,曾經是禁用詞語駐緬抗日軍隊鄭洞國將軍手下的一個連長。抗戰勝利后,回到老家,生有四子二女。由於兒女不孝,住在一個茅草棚里,晚上就和老伴睡在兩塊翻過來的棺材板上面。我連忙給這個老人讓座,端上了一杯茶。

  我問:“是什麼申訴材料?”

  老人家趕緊遞過來厚厚的一疊,寫着工工整整小楷的材料。“聽說老軍長鄭洞國將軍復出了,在政協工作。我想通過縣政協遞遞材料,看每個月能不能給我補助一點生活費。現在,我們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老伴十八歲的那年,還是個學生,就跟着我從上海跑到這個窮鄉僻壤,幾十年了,任勞任怨,吃苦耐勞。可老了,卻連飯都吃不飽。我有愧呀?”他的眼睛紅了。“我好歹也在緬甸打過幾年日本鬼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要材料能遞到鄭將軍手裡,他就一定能記起我來。我們從緬甸回來的軍官沒有多少了,大部分都死在日本人手裡了。”

  “您的幾個子女也太不孝了,自己的小日子都還過得不錯,怎麼就讓自己的老父老母餓肚子呢?”我對他說道。他嘆了一口氣:“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不錯了。要怪就只能怪我這個做爹的沒本事,沒有讓他們過上舒服的日子。”

  說話的時候,當村主任的二哥回來了,給他開好了證明材料,蓋好公章,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老人告辭的時候,我問他有車費和生活費嗎?他說有車費,至於生活費,他說老伴給他蒸了一大袋苞谷粑粑。我給了他二十塊錢,他推辭了一下后,就收下了。

  二

  又過了幾年,我結了婚,生了小孩,按照農村習俗,要辦滿月酒。幫忙的人我都請來了,就差一個寫對聯和寫帳的先生。我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小楷毛筆字寫得特好的陳鳳丹老人,我就問了一下他家的具體位置,就按照習俗,帶了一個紅包去了。

  他家是兩間茅草房,在兒子們幾棟高大的樓房正後面。推開門,我就看見草房正中並排放了兩副棺材,棺材蓋板翻了過來,上面鋪着被子。他正伏在一張老式的桌子上用撿來的舊報紙寫毛筆字,一邊寫一邊吟誦着古詩,很是怡然自樂。看見我進來后,他放下了毛筆,過來招呼我。由於沒有杯子,沒有茶葉,他用土碗給我端來了一碗白開水。

  我問,前幾年上*訪的事情現在怎麼樣了?

  他笑了一下,說:“大概八個多月後,就有了答覆。是鄭洞國將軍親自簽復的,每個月補貼我八十塊。一年多后,他還特意到了縣城,打電話讓我去見了他一面。”

  “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應當比以前好得多了吧?”

  他苦笑了,說:“我那四個兒子原來每年每人給我和老伴稱一百斤穀子,摺合大米是二百八十斤,剛好夠我們兩老中一個人的口糧。現在,他們知道我有了這筆錢后,索性連這四百斤穀子也不給了,還經常過來借錢。八十塊買米買菜,餓不死了。感謝政府!感謝鄭將軍!”

  我無言了。

  “您兩老每天就睡在棺材蓋上面?”

  “是啊,反正以後我們死了也是要睡在這裡面的。這有什麼關係?以前,戰死在戰場上的好多弟兄,他們的屍體有的是用火燒了的,有的根本就沒有掩埋,也許就被野獸吃掉了。比起他們來,我簡直就生活在天堂里了。我這一輩子呀,多活了幾十年,還有一個疼我愛我,跟我生死不渝的老伴,然後,生下了一大堆不孝順的兒子女兒。但也值了。人這一生,不能太貪。我現在在寫回憶錄,還整理了我的很多詩詞。不管以後這些能不能見光,但畢竟也是我這一輩子走過了的路,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痕迹。”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過來了。把紅紙裁好后,就開始寫對聯了。他沒有象那些老先生一樣,翻一本書,抄幾條對聯。所有的對聯,他都是微一沉吟,就隨手寫上了。有氣勢,也很是工整。對聯寫好貼上后,他就坐在大門旁的桌前做賬房工作了。每一個前來賀喜的客人,都先到他那裡報到,並交上禮金。他用他工整的小楷一一註明禮金的數目和姓名。

  我那天很忙,到了傍晚客人都散了的時候,才記起他還沒有吃午飯。我連忙請他入席,他卻先把賬目和禮金一一清點給我后,才肯吃飯。桌上就我和他兩個人。我們邊喝酒邊聊,他在我的詢問下,說起了他的經歷。

  三

  我是黃埔軍校第二十期的學生,畢業後分配到鄭洞國將軍駐緬部隊當連長。初到緬甸的時候,英**隊瞧不起我們,老是歧視我們。後來,英**隊被日本鬼子干癱瘓了。反而是我們的這些武器裝備都很差的中國士兵越打越順手,打得日本鬼子幾無還手之力。最後,我們那一支部隊,在世界上都打出了威風。抗戰勝利后,我升了副團長,回到了上海。當時有個女學生喜歡上了我,我們相戀了。而禁用詞語正準備打內戰,我不想自己人自相殘殺,就向上級申請回家務農。我帶着部隊一次性補發的四年三千多塊大洋的獎金和工資,還有那個跟着我私奔的女學生,就踏上了返鄉的路程。

  到了長沙,我嫌那幾大箱銀元攜帶太沉重,就全部換上了國民政府發行的紙幣。當我在幾個戰友家裡玩了兩個多月。和女友回到了老家后,那些紙幣已經貶值,成了一堆廢紙。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還在我家裡翻出了幾大捆發黃的紙幣。

  (他笑着說: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倚。本來,三千多大洋變成了一堆廢紙,是一件禍事。四年在緬甸血戰的全部工資獎金,全沒了,一文不名的回到了家裡。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一件好事。當時回家,有錢了肯定就是建房買地。那個時候,三千多塊銀元,可以買好幾百畝上等土地。如果買了,肯定是我們這一帶最大的地主。解放后,肯定是要被鎮壓的。所以,三千大洋沒了,卻讓我和老伴,多活了幾十年。)

  解放后,儘管有時候的革命運動我看不懂,但我還是積极參加了革命工作。很快進入了公安系統了,一九五四年的肖恩反革命集團就是我破獲的。肖恩是禁用詞語軍統潛伏特務,也想來一次農民暴動。我當時立功受獎了,被提拔到了縣公安局。但工資很低,老婆又是從上海來的,從沒有干過農活。她一個人在家裡撫養幾個孩子,實在是過不下去,就天天哭。於是,我辭掉了工作,回家種地,同她朝夕廝守在一起。日子雖然艱苦,但也充實幸福。有時候,我寫首詩填首詞,鄉下也很少人能夠看懂,就我和老伴兩個人,自娛自樂,自己品評。

  後來,也有幾次機會,能讓我出去工作。但考慮到老伴,我都謝絕了。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兒子女兒也都長大了。他們在農村裡沒有什麼特長,也賺不到什麼錢。我也沒有給他們留下什麼家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自然就有一點怨言怨語。每一次分家,我就搬一次家。最後,幾棟房子都分給了兒子,我就自己搭了兩間茅草房住下了,他們好像還是不滿意。我知道,他們不滿意的是我以前辭掉了鐵飯碗的工作,回到家裡陪他們的媽媽種地,讓他們失去了進城的機會。他們是在找一個發泄的借口。

  其實,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老伴。剛認識我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天真、漂亮、活潑的小女生。不顧一切地就隨着我來到了這個離家幾千裡外的大山深處,沒過上一天的好日子。我一個大老爺們,對她有愧呀!現在,我在你這裡吃肉喝酒,她還在破茅草房裡就着腌菜喝稀飯呢。

  (他的眼睛紅了,站起身,說應該回家了,老伴在等着他呢!我叫廚房包了幾大包熟菜,叫他帶給老伴。又給了他一本繁體的宋詞和厚厚的一大疊白紙,讓他回家寫稿子。他很感激地收下了,帶着一點酒意,蹣跚地離去了。)

  四

  我一來深圳,就有七年沒回去了。去年回去了一趟,隨口問起陳鳳丹老人。別人告訴我,他已經仙去好幾年了,享年八十六歲。

  前一天晚上,他還寫了好幾行字之後才睡覺。第二天早晨,老伴起床后,把飯做好了叫他,才發現他已經死去多時了。老伴沒有哭,一個人吃了飯,燒了一鍋水,把他的身子擦洗的乾乾淨淨后,又給他換上了一套洗得乾乾淨淨的舊衣服,讓他繼續躺在棺材蓋上面。才出去告訴兒子們,說你們的老爸去世了。

  老人被抬上山掩埋后,幾個兒子一聲不吭地走了。小女兒要接媽媽去她家小住幾天,不讓她回那個破茅草屋了。她不肯,說我還要給你爸送飯呢!回到了茅草屋后,她每天把三餐飯都送到了老人的墓前,同老人一起吃。到了第七天,她挨個兒地通知了自己所有的兒女,說你老爸來接我了,今晚我要隨他去了。

  等兒子女兒晚上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洗好澡,換上了壓在箱底里幾十年的一件褪色了的舊旗袍,安安靜靜地去了。

  後記:

  後來,我問起老人寫的稿子,他們都說不知道什麼稿子。

  再後來,還是他家一個鄰居告訴我,說他的兒子在茅屋裡翻出了幾大捆紮得整整齊齊的廢紙,賣給了廢品收購站。四個兒子,每人分了二十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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