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記憶
當我要描述故鄉開原的時候,記憶里首先出現的是兩條長長的綠色山脈。像長城一樣的兩條山,一條在南,一條在北,山腳下和山的臂彎里座落着大大小小的自然村。那些個村子不知住了多少年代,也許有山的時候就有了村子吧。這事是沒人講述的。它們依山而住,隨着山形逶迤綿遠而去。我不知道那山的綠帶最終飄向哪裡,但我知道它的主脈是來自長白山,被稱為丘陵,最高峰也不過幾百米。南山的最高峰叫南大檯子,北山的最高峰就叫北大檯子,是因為它們曾參與了很久以前的日俄戰爭,分別做過兩軍對陣的炮台。現在那山頂上還能看到淺淺的戰豪呢。
我的故鄉就在北山下,有個小地名叫砬子底下。據說原始第一戶人家就是把房子蓋在了有石砬子凸出的山下而得名的。石砬子在村的最東頭,所以人們至今還習慣稱第一戶人家為“東頭”。如果有兩個人見面打招呼一個問“去了哪裡?”另一個要是回答“東頭”。不用再打聽就知道去誰家了。
村子身後的山,除了有東頭那麼一大塊砬子,其餘都是植被很厚的。山的底子是很黑很黑的土,滿山樹木狼林。春天,大山就像剛剛出殼的雞雛,渾身長滿綠茸茸的嫩草。早起推開窗門望過去,你會驚訝你從來沒有見過它似的,你會懷疑是昨天晚上剛剛從地里冒出來的這麼一座嶄新的山。只有那微微泛紅的達子香花,還有那開滿粉白色花朵的山杏樹飄來的馨香還似成相識。
夏天,那些樹木狼林就可以用“繁榮昌盛”來形容了。滿山的綠已毫無章法,濃濃厚厚的可着勁地長,像要有意掩蔽某些生靈的秘密似的,人們把這個季節叫“樹葉關門”。秋天,所有的樹木開始各行其事,分別穿起紅、黃、紫、綠、褐等等好看的外衣。人們喜愛地稱其為“五花山”,可想其美。冬天,寒來千樹薄。樹木們不知想到了什麼,統統裸露着身體、寸絲不掛地在雪凍冰寒中又做起了春日的美夢。
人們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挨餓的年代是山養育了村民們。二哥回憶童年的時候講,那時挨餓,家裡沒有可以做飯的食物,他和大哥還有許多大點的孩子們就上山采山菜。初春,山菜剛剛冒芽,他們就開採了,蕨菜、貓爪菜、山菠菜、山白菜、刺拐棒……。可是儘管山上可以採的山菜樣數很多,他卻怎麼也采不過哥哥們。每次下山,哥哥們的筐里都是滿滿綠瑩瑩的山菜,而他卻只採了一個筐底。後來到了夏天的時候,二哥發現他漸漸地也能和大哥們採得一樣多了,也是滿滿的綠瑩瑩的一大筐一大筐的山菜。他早把小筐換成了大筐。他非常高興和自豪,以為自己長大了。他說他不知道,哪裡是自己長大了,而是山菜長大了長多了……聽二哥講這些趣事的時候,心裡是酸酸的。
哥哥們不光上山采山菜,他們也采蘑菇,榛子還有各種野果。他們還要上山打柴禾。那時山上的野果真多,各樣的野果都被冠以“山”字,山葡萄、山梨、山杏、山裡紅、山托撲、山奶子……
我從小很笨,不上山。不上山的原因可能是頭上有四個哥哥,他們把家裡需要的山貨能統統不費吹灰之力搬到家來。還有我上山也采不到什麼東西,我最怕蛇,而偏偏每次上山都會很巧的碰到蛇。我總是跟在夥伴們的後面,當然是什麼也采不到了。
采榛子的季節最辛苦。大約在陽曆的九月份,夏末初秋,餘熱沒退,人們上山還必須穿長衣長褲。采榛子要到很深的棵子里,榛子棵要長到二年以後才結榛子呢。年頭越多的棵子結的榛子越多越飽滿。那時村裡都燒柴火,柴火的來源也是山上的各種草木。離家近的樹棵肯定保不住,都被充當了柴禾。所以采榛子要翻山越嶺,走很遠的山路,趟很深的樹棵。人們的臉上常會帶着被荊棘刺莽划傷的痕迹。有時不小心還會誤闖馬蜂窩,被蜂蜇是常有的事,弄不好還有生命危險。有一種叫“地雷蜂”的野蜜蜂被它蜇了就會喪命。經常聽到某某村某某人被蜂蟄死了。我小時候上山就被蜂蜇過,滿頭滿臉腫得跟個葫蘆似的,我有幸沒死,一定不是遇到的那種“地雷蜂”。
小時候秋天的記憶就大多是砸榛子,確切說是砸榛撲落,就是包裹榛子的外衣或說不好脫落的榛子。榛子採回來要在房子上曬一個時期,晒乾的榛撲落用棒子輕輕一敲,圓圓的褐色的榛子果就脫出來了,剩下的撲落是不太成熟的,但幹了以後也是很香的,就留給了小孩子做零食砸着吃了。
現在不同了,所有的榛子都能很容易脫落,不掉的可以用水煮,因為榛子的價格如同珍品。幾十元一斤。
此時的山早分到個人的手裡,每家有自己的山,但不是山山都可以結榛子。有錢的人就可以承包山,買山,然後養榛子棵。榛子已經不是所有鄉民可以隨便採的了。開原人卻因此而發了榛子財。很多鄉民,在農閑季節就開始經營榛子買賣。榛子已經賣向大城市,現在在開原城裡和瀋陽城裡隨處可見寫有“開原榛子”的招牌。開原榛子有自己獨特的包裝,有專門嗑榛子的鉗子。榛子成了開原的代表特產。
打柴禾是山裡人家的又一道風景。冬天,大雪封山,農民沒有太多可做的事。家裡有男孩子就很沾光,就像我家,哥哥多,他們很小就隨父親上山去打柴了。寒天凍地,山上的植物就被凍脆了,鐮刀砍上去比較省力氣。
砍柴的頭天晚上,父親和哥哥們要事先把捆柴的鑰子擰好。在燈下,把那種特殊的藤條一頭坐在屁股底下,剩下的整個藤條身體就在父兄的手裡被擰成蛇一樣柔軟了。擰鑰子可是技術活,不是正經莊稼把式擰的鑰子一捆就斷。第二天父兄們就背着那鑰子踩着雪上山了。天黑的時候才會從山中走出來。冬天的每一天他們都會背回小山一樣的柴禾。一個冬天就背回了幾座山似的柴垛。
記憶里,冬天的黃昏的鄉路上總有弓着腰背着柴禾山的老鄉,呼扇呼扇地從面前而過。他們的衣褲都是補丁摞補丁的,手裡有時可能還會提着為孩子們撿到的乾果什麼的。面容沒有愁苦,與人打招呼是樂呵呵的,有時還會告訴沒上山的鄉民們在山頂上遇到的趣事,像什麼野兔子被老鷹攆了,或者誰誰撿到了野雞啦等等。我的哥哥們就在山上打柴的空隙抓過山兔和刺蝟。在那天荒地荒人的胃裡也荒的年代,能有那些野味來吃無疑是趕上過年了。
當年有個瀋陽知青,在他離開村子回城的時候,很感慨地說:“我閉上眼睛也能把砬子底下的所有山溝摸得一清二楚。”他曆數着:頭道溝、二道溝、狼尾巴溝、葫蘆頭溝、東溝、西溝、柴禾溝的時候,念念不忘在哪個溝里逮過山雞、野兔,在哪個溝里被鐮刀砍傷了手腳……
山養育了人們,也讓人為它吃了太多的苦,付出太多的血汗。在它的懷抱里時可能要詛咒它,而一旦離開它,又會有太多的依戀。
順着我家的房西向上走,路過層層的梯田,再向上的山頂是一片落葉松。春天的時候,落葉松的枝頭就會泛起翡翠色雲霧,與藍天白雲相連接。我曾經很得意地將它形容成是“翡翠色的雲霞”。松下鋪着厚厚的松針,踩上去軟軟的。我和哥哥都曾坐在那裡讀過書。有風的天氣,落葉松首先發出“嗚嗚”的呼嘯,哥哥告訴我那就是“松濤”。松的附近蒿草中有一個白蘑圈。就是有一片草棵子里專生長一種很貴重的白色蘑菇。那樣的蘑菇,要是找到一顆,你就迴轉身轉圈,准還能找到許多。有一次被我發現了,我收起正看得起勁的長篇小說,就采起了白蘑,我越采越多,越采越多,開始用衣襟兜,可是到後來我簡直不知道用什麼家什來盛了,就回家去找筐子,我要向媽顯白一下我的能力。我剛剛往家走的時候,就碰上了一個我叫他姑父的老頭,他提着個小筐很驚訝的樣子簡直要把我吃了。他說:“你是怎麼找到這蘑菇的?這白蘑圈是我發現了好幾年的!”那言外之意:這白蘑本屬於他的。我說,我也發現了好幾年了。他舉起大手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嘴還挺硬。”就是嗎,山又不是你家的,怎麼蘑菇圈就是你的了。
可是我還遺憾,我回家再拿來大家什也是沒我的份了。我還不明白,這老頭怎麼知道蘑菇會在今天生出來呢?我忘了那天是否有霧了,家鄉人都說早起有霧就會有蘑菇。我眼睜睜地看着那老頭去采我發現的白蘑。以後我再沒有採過那散發香味的潔白的蘑菇。想必,都被那個姑父採去了。當這位姑父不在人世的這許多年,那白蘑圈又歸了誰了呢?
對山的回憶是無盡的,我還沒說山裡的各種野花呢。那粉白的芍藥,紫粉的石竹,紫灰色毛茸茸的耗子花,潔白的玉竹,還有各色野菊,紅紅的山姑娘,紫藍色的馬蓮花……它們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安靜地睡在雪裡,其餘春、夏、秋、三個季節都分別活躍和豐滿着大山的記憶。
還有紫菀花,地丁花,蒲公英花,火紅色的百合,它們都被我寫進過文字里,尤其那火紅的百合,她留下了我與父親之間最美麗的記憶,所以與我像有了親戚關係,比其它花更近了一層似的。
小時候,常常想,要是順着山走,會一直走到哪裡呢?山的盡頭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山的後面又會是什麼世界呢?長大了我仍然沒弄明白山的盡頭到底在哪裡。但我知道了山的那一面還是山,在山與山之間的平坦地界上還是住着一個又一個的小村子。
其實把兩條山說成長城和綠帶,不如說是兩道長長的綠色屏障,它們遮擋了我的目光,望不到南山後面的西豐縣和北山後面的昌圖縣。這兩座一直被我論“條”來稱呼的山,不能代表全部的開原。況且開原還有太多我沒去過的山,像開原境內被趙本山一遍遍描述過的象牙山,那可能是開原最美的山。山頂有白色的石頭形如象芴,挺拔昂矗於天低處。我沒有機會去攀登過。
開原的記憶(一) 標籤:青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