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婆婆走了,實足93。婆婆得的是老年性“腦退化症”。得病前,婆婆一直住在我們家,一對孫女兒全是她尿一把屎一把帶大的。88歲那年,善良、勤快的婆婆,洗澡、進食、穿衣、上廁所忽然需要人幫忙了,外出時迷路,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忽然變得滔滔不絕,親人、熟人不認得了,見到我這個跟她朝夕相處了20來年的小兒媳,直叫“陌生客人”。
到了90歲,藥物對婆婆已經不起作用,她根本不能獨立進食,大、小便失禁,行為怪異:還多了一項愛撿破爛的“嗜好”,一出去什麼垃圾都往家裡撿……這麼一個重度病人,我們又都在上班,早出晚歸,實在沒法照顧,只好讓大伯、大媽接到鄉下。
大伯大媽自家種田,農活繁忙而辛苦。我們雖每周去探望老人一次,其實倒是給大媽添亂,內心唯覺虧欠太多。婆婆不在身邊,我也時時惦着她的病,夜來在網上挑得幾本治療“失智失憶”的醫書讀,以便日後有效地護理婆婆。等到前年七月,我退休了,就立馬去了鄉下。
大伯大媽善解人意,為人耿直爽快,索性把家中的權力全交給我,柴米油鹽一切由我安排,我也當仁不讓。
大媽說,侍奉婆婆最犯愁的事是:婆婆不肯洗澡。有時一身臭氣難聞,任你拉扯,也不肯洗。我去了后,根據婆婆愛穿新鮮衣服的特點,買來幾件新衣。每到洗澡時,我便揚揚手中衣服說:“媽,我替你換新衣服!”說來也真靈,婆婆興奮地站了起來,任我攙扶,走進浴室,乖乖地由着我沖洗、搓揉,婆婆露出微笑,誇我:“你真好,比親生女兒好!”但就是把我當外人,記不起我是的她小兒媳。我雖一身大汗,但看到婆婆浴后整潔的妝容,滿足而愜意的神情,我內心也很快樂!
閑下來,我照書學“望、聞、問、切”,一當婆婆舌體胖、舌質淡、苔白膩、脈細滑,或者氣短了,就給她換湯換藥,或送院求醫。婆婆大小便失禁,一天得換好幾次。常常早晨起床,見婆婆把床鋪理得整整齊齊,可被子一翻開,濃烈的腥臭撲鼻而至;有時,睡覺后婆婆還會把好不容易弄乾的衣服塞到尿濕了的被窩裡……此時,婆婆自己好像有種“病恥感”,產生“自卑心理”,會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默不做聲。見此,我就輕言細語的安慰她:“沒事,媽,沒事的”。及時給婆婆換上乾淨、溫暖的衣褲后,她便會豎起拇指直誇:“你好,你真好!”鄰居戲言:“太婆,這麼好的人是誰呀?”婆婆便上下打量我一番:“她是伢頂好的陌生客人。”惹得左鄰右舍哈哈大笑,一時鄰居也都叫我“陌生客人”。
婆婆不承認自己有病,或者常因幻覺、多疑而認為家人給的是毒藥,常常拒絕服藥。我給她耐心說服、解釋,或者將葯研碎拌在飯菜中吃下,按時按量的服藥。婆婆除了正餐外,平時喜歡吃點小零食,我就順其所好,平時去超市買些核桃、銀杏之類的健腦益智食品,以及花生、松子、榛子、葵花籽一些對神經細胞有保護作用的堅果。治腦退化症,得高蛋白,高維生素,高纖維;要低膽固醇,低脂肪,低糖,低鹽飲食,日常飲食多樣化,宜少吃多餐。我配的食品,她總是吃得津津有味,好話也便不絕於耳。丈夫見我如此,總說:“我媽聰明,曉得你喜歡聽好話,給你澆麻油。”
婆婆拾垃圾、藏垃圾的“嗜好”一度令大媽頭痛。家裡農活多,加上養牛、養雞、養鴨,整天忙得不亦樂乎。大媽照顧婆婆幾年如一日,任勞任怨,難能可貴。對婆婆撿來的垃圾,大媽束手無策。婆婆我行我素,理直氣壯:“我撿我的,管你們什麼事?”對此,在城裡時我也曾嘗試過一些方法:你藏我找,你撿我丟。婆婆一旦發現,便一改平日的仁慈,會破口罵人,還拍着手,挺凶的。誰讓你動了她的“寶貝”呢?!醫書說,老年性腦退化與心理精神因素關係密切,切忌使用傷害感情或損害病人自尊心的語言和行為,絕不能明着違拗病人,心理受到傷害!經過細心觀察,我發現婆婆的行動蠻有規律:上午9:00至11:00,下午2:00至5:00,這是她出門撿垃圾最為密集的時間,而出門的時間多在缺乏家人陪伴的時光。發現這一規律后,我便與大媽相約:這段時間我們要盡量陪伴在她的身邊;要出去,就陪她一起去,她要想去垃圾堆,就有意提前找個乾淨的地方拉她坐下,跟她聊天,聊她過去最忘不了的事,再遞上點她愛吃的東西。婆婆一生勤勞,閑不住,在家我有意安排她做點撿菜、剝筍之類的家務。久而久之,撿、藏垃圾的行為也隨之減少,幾乎就忘了去垃圾堆了,更為難得的是笑容又重現她的臉上,有時還真看不出她竟是位老年性腦退化症患者。
婆婆是在去年七月走的,她走得很安詳,很從容,她走的時候,似乎還很清醒:婆婆緊緊拉着我的手,兩眼圓睜睜盯着我,嘴裡重又不住叫我的名字:“小雪,小雪。”一直叫到合上雙眼,漸漸鬆手,雖然聲音漸弱漸遠,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是啊,20多年來,婆婆一直就是這樣叫我的呀。
前前後後,老老實實陪侍婆婆只一年,送婆婆上了山,我便又從鄉下回到城裡,朋友說我:“孝順媳婦,黑了,瘦了。”“孝順什麼啊?做媳婦,黑了瘦了都是應該的。”我嘴裡這麼說,心裡很清楚:我待大人好,孩子也會待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