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中國男人,他步履蹣跚,腳下混亂,弄出了一些不成節奏的聲音,凌亂的聲音。我親眼看到他的長衫吞噬着我。我的光線清涼,甚至有些冰冷,也許有時讓他感覺孤獨,我知道。我感覺我有些虛脫了,消失在他的長衫里。那是一件破爛不整的長衫。玄黑色的長衫下是聽不清的亂步聲,揪抓、敲打着我。
有人說他曾是個道士,一個精通樂曲的道士,他的最初我沒有在意的,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東西讓我目不暇接,難以割捨,最初他沒有抓住我,我也沒有辨認出他。而現在,看着他的黑衣,突然想撩起他的長衫,去看他那幾似枯枝的雙腿,努力着,我晃動着我撒在他身上的每一絲光亮,小巷裡屋脊的影子和院子矮牆裡桃樹光禿殘枝的影子,被我在他的長衫上搖的來回晃動,沒有聲音。即使這樣,我還是無法撩起他的長衫,我累的倒下了,我不過是月光,沒有任何的力氣。倒在他的身後,他慢慢的走遠,沒大注意我,我倒在那裡,輕輕問他你的名字,他只有我陪伴,在這條小巷……
那是個粒雪橫飛的冬天,南方少有的冷,我記起來了,他去了趟江蘇,晚上行走,人靜風烈,還是只有我陪他。無錫惠山泉,這個季節,沒有水湧出,台岩稜角仍是鮮明,有些像他的額頭。不,我恍惚看見他把自己的額頭拿了下來,放在那裡就成了那些峭棱的石頭。我感覺到了孤零,他長久的望着那泉,沒有表情,甚至忘了我……
很想不再一出來就看見他,很多時候。雖然這麼想,可我還是一出來就去找他,找不到的話我會害怕,所以我在找,有時我也苦笑,最初怎麼沒有認出他,我想看他穿道袍的樣子,至少我相信那時的他不會讓我如此揪心。跟着他的腳步,拉着二胡,看到的就是他從道觀出來,從這裡拉到那裡,從春季拉到冬季。我不知道,我若化身女子,該怎麼和他相伴,我僅僅是月光而已,可愛上了一個漂泊、苦楚、承受、行走的男人,甚至,他還是個瞎子,根本就看不見我。可我愛上了他,你知道嗎?我能從他的二胡聲中聽出他的傾訴和隱藏,我聽見了他的生活,他的流浪,他的心酸,他的感情,對!我聽見了,卻辨不清了對他的感情。我只是月光,無法告訴他我的感覺,甚至他都看不見我,他拉完每一曲后都與我親近,在最近和最遙遠之間,尋到某種意義上的安慰與支撐,而我,無法讓他知道,我是在拿怎樣的感情對他,本身自己都說不清……
還是回到那個冬天,回來后的一天,因了他,我已無法清晰辨別時間的尺度,它們開始蔓延起來沒了開始也沒了盡頭和長短。他背對我到很晚很晚,這麼冷的天,沒有人聽他拉二胡,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村子,而我在試圖撩起他的長衫,想看一眼他那幾似枯枝的雙腿。他最後停下來,背對着我,好久,好久……
他再次支起了他的二胡,拉了一曲,我彷彿魔幛了,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不知道我怎麼聽完,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開。我想哭,又哭不出來,整個胸膛一下下的被掏空,那個冬天的夜晚,只有我陪着那個男人,我布滿了整個天空,本不為任何人羈絆,可卻愛上了一個漂泊、苦楚、承受、流浪的男人,而他甚至都看不見我……
後來我看到當代作家畫的一幅畫,他在粒雪橫飛,了無聲息的破爛青石板路上,半蹲着支起了二胡,拉出了凄楚又悲憤不平的弦音,可我知道,他畫的不對,那天沒有下雪,也有人在陪他……
上海,那天在一陣陣喧鬧的掌聲中,我開始失散,這麼多年,我陪着他走到了這裡。音樂大廳里,他拉響了我在那個冬天聽到的《依心曲》,現在人們叫他《二泉映月》,我開始失散,我能聽到他的弦聲,卻照不到音樂廳里的他,亦無法陪他,好多年來,終是感覺到這將是一場終會了結的相伴。一陣陣喧鬧的掌聲里,我不知他是否在失望,我寧願跪着去聽,甘願陪他,而在1950的深秋,月亮還沒有上來,月光就在一陣陣掌聲中開始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