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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間老屋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雖然早已年過花甲,雖然離開故鄉已達五十餘年之久,可是多年來我還是做着一個同樣的夢:還是在那個少年時代,還是在那座老屋,母親煮好一鍋紅薯,一根一根地散給我們兄妹四個;我們吃着又軟又甜的紅薯,看着母親慈祥的笑臉,心裡樂滋滋的。這是我幼年時期鐫刻在記憶中的最幸福的一頁,任憑我走到天涯海角,總也忘不了,抹不去。

  可是不久前,小弟來信說,省上要搞農村城市化,要求撤村建大社區,修建現代化的排房,我們住過的那座老屋要拆掉改為耕地了。啊!新時代的“滄海桑田”,在我的不經意中,兀然出現了。我腦子裡“轟”的一聲,就像燃放了一隻炮仗,身子也隨之拔地而起,飄蕩在空中。

  那座始建於解放初期的老屋一共三間,坐落在我們村老城牆的西牆根兒,原來為茅草繕頂,後幾經翻修改為磚瓦結構。在這座老屋裡,父母親含辛茹苦養育了我們兄妹四人。後來,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兄妹就像在父母構築的老巢中長大的雛鳥,一個個告別了父母飛向遠方,分別修建了自己的新巢。而我們的父母仍然留在這裡,先是父親不在了,留下母親一個,她還是留戀着這座老屋,她說有她守着這個家,就是留住兒女們的心,兒女們走得再遠,每年或者隔幾年都會回來看看的。母親七十歲時在這裡生了病,暫時離開這裡分別在兒女家養病幾年,最後歸天時又回到這座屋裡。她是要把我們的心永遠留在這裡呀!

  這座老屋在這數十年的歲月滄桑中,猶如老母親握在手中的一個線輪,線輪上四根無形的金線緊緊地牽連着四個飄在空中的風箏,這四個風箏就是我、妹妹、二弟和小弟四人。現在這座老屋要拆了,線輪也就不復存在,我們心何所依,情何以堪!歷史總是在前進,事物總是在發展。我們無意阻擋歷史前進的腳步,不願與摧樹拔木的改革颶風相抗衡,但我們懷念故土、留戀祖居的情感閘門,卻不得不由此而打開。也許在無盡的感情洪流奔瀉之後,我們的心才能平靜下來,尋找一個新的歸宿。

  少年時期讀晉代詩人陶淵明《歸園田居》詩,其中有兩句至今留在我的心中:“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時時刻刻都沒有離開過生我養我的那座老屋。在我求學的那些年,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到這裡住幾天幾十天。後來工作了,就是再忙,隔兩年也要回來住些時。每當看到這座老屋,我在外學習工作時忙亂的心立時就會安定下來,當我再踏上異鄉征途時,渾身上下就覺得充滿了力量。

  記得在上大學的第二年春節,我回來了。那天下午,當我跨進家門時,一眼就看見老屋的門敞開着,妹妹和二弟、小弟簇擁着母親,站在老屋的門中間笑着迎接我。當時我身穿着母親為我做的那件黑粗布大衣,一路走得滿頭大汗。母親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這件大氅四年啦,舊了,掉色了!”我說:“不舊,穿上暖和。”妹妹弟弟上來接過我的書包,問長問短,說個沒完。

  我最先發現的是妹妹身上的那件花棉襖,黑底紅花,雅緻而靚麗,襯着她那白皙細膩的膚色,真像一位美麗的公主。我笑着說:“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好漂亮!”妹妹羞澀地躲在了母親身後,母親說:“長這麼大了,沒穿過一件好衣服,這是臘月里從商店扯了一塊布新做的。”我看看二弟和小弟還是穿着母親做的粗布衣服,說:“還是媽媽做的粗布衣服看着順眼,‘論穿還是粗布衣’么!”母親摸着兩個弟弟的頭說:“我家的破小子,穿什麼衣服都能長大,只要暖和就行。”

  不一會父親也從地里回來了,看見我說了聲:“大老遠的,搭車冷不冷呀?”我說:“不冷,人多擠得還出汗哪。”說話間母親已經擺放好桌子,端上了飯,還是我所熟悉的大鍋紅薯湯,花捲就蘿蔔菜。我們全家人吃着說著,滿屋裡洋溢着樂呵呵笑聲。這種融洽和諧的氣氛,是我在異鄉從來沒有體驗到過的。

  以後,我工作了、結婚了,大女兒還由父母親撫養。每到一年一度的探親假時,我都要回到這座老屋看望父母和女兒。有一年,家裡來信說父親病重,我急忙趕回。經醫院診斷,父親患的是食道癌,已到晚期。我心情極為沉重,可父親從我口裡得知,他患的只是一般胃炎,對痊癒充滿着信心。回到家裡,他用自製的童車,推着我的大女兒和妹妹的大兒子在老屋門裡悠遊嬉戲。我說:“爸爸,你歇歇,讓他們自己玩吧!”父親卻說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家的一龍一鳳啊!常言說‘茅草窩裡出鳳凰’,我還指望他們日後從這座屋裡飛出去干成大事,為我們家光耀門庭哪!”一時我覺得,父親對兒孫們的殷殷期望,驚天動地,感人至深。可是又過了一年,父親還是走了,只留下了他在老屋裡說的那句“驚天動地”的話,讓我鐫刻於心。

  在父親去世后的十多年間,母親就在這座屋裡,先後幫我們兄妹撫養過五個兒女,夙夜辛勞,積勞成疾,在一個夏日的晚上,癱倒在廚房的灶台前,身邊還帶着我小弟的兒子---她最小的孫子。我的一個堂哥夜晚澆地回來,發現情況異常,立即電話告訴了小弟,才及時送醫院搶救,挽回了性命。當我和二弟趕回去,伺候母親病情有所好轉時,她又要回到老屋裡去獨自生活,並擔心着老屋裡她那副棺材是不是被雨淋了。在我們弟兄的堅持下,她才先後在我們幾家生活了十個年頭,其間還經常喊着要回到老屋,不願死了把老骨頭扔在外邊。

  母親去世時,恰在數九寒天。當我們兄妹從山南海北奔回家鄉時,母親的遺體已經靜靜地躺在了那座老屋裡。母親已經八十歲,是在經過千辛萬苦、歲月滄桑之後老去的;她的兒孫均已長大成才,一個個都走上了工作崗位,她是帶着滿意的表情走的。老了回到這座老屋,是她的遺願,她仍然是要把我們兄弟姐妹的心留在這裡呀!當我們披麻戴孝把母親送進祖墳時,我們已經深深地領悟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可是現在這座老屋要被拆掉了,我們感到了一種揪心的疼,一種拔去根基、切斷血脈的疼。我們將在何處寄託對父母的思念之情,在何處回憶青少年時代那一段難以忘懷的日子?有人說,老屋拆了還有祖墳,那也是法天敬祖的一條根呀!可是,一個平墳復耕的颶風正在席捲中原大地,我們這個風雨飄搖中的小村,能夠阻擋得住嗎?一個又一個“滄海桑田”之風襲來,攪得我們心煩意亂。看來,到那時我們這顆懷念“舊林”和“故淵”之心,只有化作一片白雲,在故鄉那塊天空中飄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