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
(一)
我家窮,上學晚,到初中時已經十六七歲,算是青年了吧。
年輕氣盛應當說是毛病。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因為什麼衝撞了我們的班主任丁老師。他讓我站在講台上面對全班同學做檢討。我的頭就“嗡”的一下大了,一來認為自己並無多大過錯,二來覺得太丟面子。丁老師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只是允許我準備個檢討的稿子。這就越發激起了我的心火。我寫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我現在還記得很清:
啊,丁老師,
真好!
你好像幫我
打走了
咬住我不丟的
一條狗!
我當時大不咧咧的走上講台,掏出稿子,念了《感謝老師》的題目,台下的同學們就竊竊私語,說這哪兒像檢討呀?那句詩竟然引起了哄堂大笑丁老師氣得滿臉通紅,他簡直是吼着叫我下去,到他的房子里去……
我暗暗發誓,永不想見這位老師。
真巧,第二學期,我們的班主任就換成了王老師。
那時候學校開展勤工儉學。我們班在學校西邊的一塊空地里辦起個小型磚瓦廠。王老師見我矮矮的個子又胖乎乎的,不讓我參加磚廠勞動,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群小白兔,讓我來養。我就忒喜歡王老師,把養兔看作比學習還重要的事情。為了向王老師表現自己的積極,我擬定了“養兔三化”,即養兔規律化(一日三餐)、兔籠衛生經常化(每日清理糞便並沖洗)、兔子防疫定期化(每周消毒,每季查疫)。我果然得到了王老師的寵愛,他說我將來會有出息的。
我越發討厭丁老師,碰見他也不打個招呼。有時在公眾場合,我故意討好王老師給丁老師看。
那年秋季,學校組織學生去參觀鹵泊灘開發,並要求寫觀后感。當時丁老師是學生會的輔導老師,他建議學生會辦一期壁報,選登一些寫得好的稿子。參觀回來的那天下午,我洋洋得意地敲着碗筷去吃飯,碰上了丁老師,他笑嘻嘻的問我,“啥事把你高興的?”我臉“刷”的一下紅了,想到自己和他鬧的那彆扭。丁老師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很誠懇的說,“我知道你的作文寫得好,這回可得給壁報上貢獻一篇哦。”說完,寧身走了,卻又叮嚀,“別誤了事,啊!”
丁老師的豁達大度從此就影響着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當時暗下決心,這篇稿子,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鹵泊灘離我們村不遠,我們常去灘里挖野菜。我滿懷激情,寫起來覺得很熟悉很順暢。我的那題目就叫《鹵泊行》。我比喻過去的鹵泊灘是狼窩,遍地是雜草,到處有盜賊;我歌唱現在的鹵泊灘,就像是年輕一代,必將創造出美麗的未來。
丁老師拿着稿子,非常滿意。他高興的去找給我們代文學的課的劉老師。劉老師也說寫的很生動。我的稿子登在壁報的頭條位置。我從這兒就做開了文學夢。
我深深地體會到丁老師為人師表的真誠和品質的高貴。
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丁老師被下放回農村了。
我複員回來想去看他,卻聽說他從不接待任何來訪者。我便沒了勇氣,我總愧疚着和他的那場不愉快情形。
(二)
我們上初中那陣,語文分成文學和漢語兩門課。給我們班代漢語的是常老師。他年歲較大,約莫有50歲吧。他個兒不高,留着大背頭,很斯文的樣子卻倒和氣,對學生總是笑嘻嘻的,很客氣。他進教室,同學們起立喊“老師好”,他回答“同學們好”時,眼睛里似乎含着淚花,不住的點頭,手勢示意大家趕快坐下。我們老覺得常老師心裡好像有啥事,好像有種自卑感。
他教書很認真,課堂上總是不斷地問同學們“聽懂了嗎”大家背地裡管他叫“聽懂了嗎”有一回,他偶然發現我寫了很多遍聲母和韻母,立即表揚,說“這就叫圖精學意,我要給這娃加分呢”。那時學習成績實行積分制,平常的學分很重要。同學們雖然覺得我的這100分來得好容易,但學習漢語的自覺性普遍提高,成績當然也好。常老師追求的正是這樣的效果。
後來我們才吃驚地知道,常老師是個“戴帽”的歷史反革命。於是同學們說,怪到來他總是那麼規矩。
我們的地理老師是從“榮校”調來的,我們覺得他懂的政策多。他這人也挺幽默,愛和學生開個玩笑什麼的。那回,他讓我給他幫忙,他要製作一套歷史教學幻燈片,刻解說詞的任務交給我。我寫着寫着,冒咕咚問老師,“啥叫歷史反革命?”
“小娃家的問這麼沉重的問題幹啥?”劉老師趕緊岔開話題。
我傻不嘰的又問,“反革命還能教書?”
劉老師半天不吭聲。一會,他指着幻燈片上秦始皇的畫像問我,“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秦始皇是個暴君呀!”
劉老師看了我一眼,偏偏又說,“可他統一了六國,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王朝,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歷史人物……”
我迷惘的望着劉老師,不懂他說的話。
劉老師像是講歷史課那樣,他說道,“暴君,說明他的脾性和為人;而他的歷史功績卻是抹殺不掉的。功不能掩過,過不可淹功……”
哦,我漸漸明白了,劉老師給我講的是看人要全面的道理。
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大膽的說,“常老師是個好人呢!”
劉老師笑了。
後來常老師還是被調走了。據說是到鄉下去籌建一所初中。我們明白,那是給了他一個該改造世界觀的機會。
我們再也見不到常老師了。
(三)
給我們教文學課的柳老師就像是個文學家。他文質彬彬的,走起路來慢騰騰,雖說沒有戴眼鏡,可他那眼睛炯炯有神,像是閃着才華。他的課也教的特別好。每篇課文他都要先給學生念一遍,其實那是朗誦,帶着飽滿的感情,很講究節奏,緊緊地吸引着同學們。他的講解,更是引經據典,既生動又深刻。大家都愛上文學課。
聽說柳老師是個“右派”,同學們都很吃驚。因為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過一首歌,“右派右派,像個妖怪。當面他說好呀,背後來破壞……”同學們都敢肯定,柳老師起碼不是妖怪,他也不會背後破壞。後來聽說,在“反右”中他畫了一幅漫畫,配了一首詩,諷刺當地農村婦女的一個不好的習慣。我現在還清楚的記得那首詩,“東方劉集街,風俗習慣壞。天還不算冷,圍巾頭上戴。只露兩隻眼,活像大妖怪。”這就惹下了麻煩,批鬥他,讓他交代誰是大妖怪。
他那個右派呀,當的實在是有點冤。所以並未影響他在老師中間的威信和學生們對他的愛戴。
可是因為我,又讓柳老師受到了批判。
文學課每兩周一次作文,柳老師很重視,他說作文是學習文學的真本事。每個學生的每篇作文,他都很認真地批閱,好的給予圈點肯定,差的逐字逐段指出不足。他的評分也嚴格,不叫好的沾沾自喜,莫讓差的自暴自棄。除了配合形勢,他怕學生把握不準,由他出題目而外,他經常讓學生自命題目。柳老師的體會是,作文關鍵就是要學會選題和擬題,培養學生的作文興趣,鍛煉作文的思路
一次,柳老師帶我們去一個農村的水利工地觀察,要求回來自擬題目寫篇作文。我在工地聽說,一對青年在工地談戀愛,決定元旦在工地舉行婚禮。我的筆興大發,以《元旦花》為題,寫了一篇跟故事一樣的作文。柳老師看了很高興,說我寫的這是小說,很成呢。他給了我很高的評語,“筆下秀麗,意境開闊,只要努力,將來在文學上必有造就。”
啊呀,這是典型的“教書不教人”。縣上的教育檢查組發現了這個批語,上綱上線,把問題看的很嚴重,通報了全縣教育界。取消了柳老師教文學課的資格。
這事讓我悔恨了一輩子。尤為讓我汗顏的是,我在文學上並沒有多大出息。
(2012年9月14日)
我的老師 標籤:我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