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昆崙山巔一棵樹。
我站在這裡已經五百年,幕天席地,餐風飲露。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盼一場暴風雨,看鳥獸四處逃竄,倉皇歸巢。
唉,每當此時,我總是不自覺嘆息出聲,什麼時候,我也可以這樣自由奔騰。可是,我是一棵樹。樹是沒有自由的,紮根在一個地方,天長地久,無法移動,不能奔跑。
師父說,我要再過五百年才可以得到自由。
我不知道為什麼。
師父說,不為什麼,五百年後,你就會自由。
好吧,我耐心地告訴師父,我等。
對了,我的師父,他也是一棵樹。但他是一棵自由的樹,可以騰雲駕霧,自由來去。我想,他可能是成仙了。也許五百年後,我也成仙了,就像他承諾的,我就會得到自由。
但那是五百年後的事情。現在,我只覺得寂寞。
我真是太寂寞了。師父幾百年不來看我一次,我攢了幾百年的話想說。但我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偌大一個山頂,除了風還是風。
當然,我也可以說給風聽。但是風這種東西,轉瞬即逝,像過眼雲煙,不,其實,他還沒有一朵雲呆的時間長。當我把自己的心事說給他后,他就走了,抓也抓不住,甚至沒有一點回應。我憂傷地想,他可能是被嚇到了,我也許太話癆。
風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我不再想跟他說話。
我不如等一朵雲吧。
一朵溫柔的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到我面前,偶爾還帶着綿綿的細雨。嗯,我很喜歡這樣的滋潤。
你的雨從哪裡來?我有時會問他。
從我的家鄉,海里來。他總是溫柔地這樣說。
其實我怎麼不知道呢,關於雨從海里來。這個問題我問過無數次,早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我還是樂此不疲地問,我問一遍,他就答一遍。我喜歡聽他的聲音。
等到雨停了,我被淋得酣暢淋漓,渾身通透。就不再想抬起頭問他問題。我知道他已經消失。他好像專為了運一場雨而來,雨沒了,他也跟着消失。沒雨的時候,他也會漸漸消散,是被太陽蒸發掉了。
當然,他還會再來。一樣的柔軟一樣的溫和,一樣還會帶着雨。但我知道,那不再是上一個他。就好像上一個他其實也不是上上一個他。沒有一朵雲是重複的。我為此傷心流淚,被遺忘真的很難受。尤其我還很喜歡他。我是說第一個。
我也不再期待一朵雲。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仰望星空。我相信無邊無際的星河之中,總有一顆屬於我。
但我怎麼找得到呢。浩瀚無垠的宇宙,我的星辰離我豈止十萬八千里。我該怎麼讓他發現我呢?
也許等我也像星辰一樣閃閃發光,他就可以看到我。畢竟,發光的星星有很多,發光的樹可不多見。嗯……至少我沒有見過。
我努力發光,使勁兒發光。不知道努力了多少年,使勁兒了多少年。當我終於閃閃發光的時候,我發現,這完全無濟於事。或者說,我已經成功,但這成功其實並不成功。我閃閃發光被他發現,那又怎麼樣呢?我們還是隔着不止十萬八千里,這樣想一下,還不如我找不到他,思念也不會這麼具體。當一種執念有了具體的對象,就再也難放下。
我也不再仰望星空。
我還是寂寞着。等師父來了,我一定要求他把我帶走。哪怕連根拔起呢,我也不想呆在這裡。
我等了不知道多少年,等到了一個少年。
我猜他是個打柴的,因為我看到他腰間一把鋒利的砍柴刀。
他越來越靠近,我很惶恐。我是一棵樹,而他是打柴的。
“你要砍我嗎?”我平靜地問他。沒辦法,長久的寂寞,我已經習慣平靜。
我以為他會承認或者否認。
誰知道他居然笑了,那是一種玩味的笑,好像我講了什麼了不得的話一樣,他說:“我為什麼要砍你呢?我們素不相識。”
我低下頭,也有一點迷惘:“我不知道。你有一把柴刀。而我,正好是一棵樹。”
我偷偷地抬眼看他。發現他也正看着我,目不轉睛地看。我趕緊轉過頭,幾乎要不好意思,他這看稀奇的眼神,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開花了。
突然,一陣笑聲噴薄而出。我抬起頭,看到他笑得彎下了腰,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指着我:“哈哈哈哈……你、你說……你是一棵樹?啊哈哈哈哈哈~”
“對啊。”我不知道他的笑點在哪裡,“我是一棵樹。”我皺着眉毛跟他對視。
“好好~”他竭力整理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忍着笑問,“那你說,你為什麼不長葉子呢?”
“葉子?樹都長葉子么?”我有點疑惑,這樣的問題是我所沒有想過的。
“對啊。你根本沒有見過樹,卻說自己是樹,真是太可笑了。”他又開始見牙不見眼地笑起來,“而且,傻瓜。這昆崙山巔全都是冰雪,根本沒有樹。”
“沒有樹……”我被他說迷糊了,如果沒有樹,那我到底是什麼?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一步步走近,握起我的手,一直抬到我的眼前:“看。你的手跟我的手。這是屬於人類的手。你不是樹,你是一個人。”
我更加困惑了。我是一個人,我把自己當作一棵樹,在昆崙山巔寂寞了一千年。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明明可以像這個少年一樣,抬腳走下這座山,奔向我的自由。
但我白白地寂寞了一千年,好個漫長的一千年。師父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抬起頭問師父。我知道,他總是在我產生疑問的時候出現。
“因為你從不曾想過自己是一個人。你把自己當作一棵樹,你被自己的靈魂禁錮。你遇到風,遇到雲,遇到星辰,都不對。你遇到人才對,因為只有同類可以喚醒同類。”
我是一棵樹 標籤:今天我是升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