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是做同一個夢,半坡上一戶人家,嵌在光禿禿的土丘之間,門前堆滿了磚瓦、石塊,雞在土堆里覓食,一隻黑狗卧在那裡,伸出長長的舌頭懶懶地吐氣,黃土砌出的院牆已經有些破舊,牆頭上長滿了清苔,院子不大,裡面修有幾間瓦房,還有幾隻窯洞靠山並排擺着,屋子的主人好像很老,臉色煞白,一副重病模樣,他家的其他人似乎都很忙,急急地走來走去。這種情景在我的夢中多次出現,終於有一天,遠在他鄉的親戚告訴我,他的父親忽然得了重病,是一種不好的病,我和父親商量儘快去看看。
五月的陽光已經很烈了,出門時丈夫一再提醒我注意防晒,但在臨走時仍然忘記給臉上塗防晒霜,下了車,太陽毒毒地射過來,臉上頓時辣辣的疼。
親戚的家在鄉下,那裡離他們的縣城不遠,父親出來時帶了我們姊妹三個,一路上他一直沒有說話,眼睛微微閉着,車子是妹夫開的,他知道父親前一天晚上沒有好好睡覺,一路上開的很慢,快到縣城時父親醒了,他要下車買東西,我告訴他已經買好了,他不太放心,提出看看到底買了些什麼,妹夫打開車子的後備箱讓父親檢查,只見父親貓着腰翻了一陣,隨後沒說什麼話勁直去了一個小賣部,又買了一些東西,其中有幾瓶酒,我說只是去看病人,拿酒幹什麼?父親說出了他的道理,他說病人現在很敏感,可能他家裡的人還沒有告訴他病的實情,如果我們鄭重其事地去看他會加重他的負擔,我們帶點酒假裝隨便走親戚可能會更好些。父親的用心我們聽懂了,一路上大家都很凝重,誰也不說一句話,複雜的心情就像這五月的天氣,不很熱但卻格外悶燥。我想起那個常做的夢,院落、房間、窯洞還有患病的老人,似乎都是冥冥中有人要告訴我什麼事,夢裡的一磚一瓦都是那樣熟悉,只是所處的位置有點怪,怎麼會在半山上?多年前親戚家就這樣,但院子較大,修在村子最北邊,那裡有一塊很平的地,院子前面有一口機井,每天下午會長長地排出一個打水隊伍,那時候他家還有一個氣派的木大門,門前坐着一對石獅子,人進大門時一定要看看它,它總是不分晝夜地守在門的兩邊,列着嘴,瞪着那雙銅鈴似的眼睛,人看它時,那雙眼睛瞪地就更圓了。小時候我經常去那個院子,因為弟弟和兩個妹妹都是在這個院子里長大的,父母從遙遠的家鄉來到這裡,沒有一個親近的人,母親生了小孩沒人伺候月子,就雇了這家的老奶奶,上班后,沒人看孩子,奶奶就主動提出帶回家照看,剛開始母親按月付給奶奶工錢,到了帶小妹的時候,奶奶無論如何不收錢了,她已經對我們一家有了割捨不了的感情,我們叫她奶奶,她也將我們當做自己的孫子。她叫母親的小名,那是外婆來我家叫母親小名時她聽到的,母親說每次聽到奶奶叫她小名她都想哭。若干年後,院子里的孩子逐漸多了起來,奶奶也比以前忙了許多,母親不再將我們放到奶奶家了,但我們仍然可以天天去,奶奶就經常給我們拿吃的東西,還叫我們悄悄地吃,別讓她的兒媳看見了,那時候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但很聽話,拿了東西就偷偷地吃。有一次還真的被發現了,奶奶的小兒媳顯得很不高興,手裡拿了鐵鍬追着大黑狗死命地打,嘴裡不停地叫罵。後來被母親知道了,就私下告訴我們別再給奶奶惹事了,我們知道犯了錯,以後再去奶奶家就帶上好多吃的,分給奶奶的孫子們吃,母親也隔三差五的給他們東西,尤其是大米,那時候大米很稀缺,逢年過節時糧站才供應一點,我們將大米給了奶奶家,再給奶奶及她的孫子們買塊做衣服的布,將我們穿小的衣服送給他們的孩子,嬸嬸的臉就會好看些,奶奶的日子也沒有那麼難過。這種日子過了好久,有一年母親被一紙調令調走了,先後去過好多地方,我們也跟着轉了好多地方,但不管去哪裡奶奶都在牽挂着我們,經常做了好吃的給我們捎來,有時候她還會拄着拐杖去看我們,來了就住幾天幫母親做做針線活。母親也常去看奶奶。學校放假了,我們就被母親帶着去奶奶家,碰上有人問母親就告訴人家說:“回娘家”。
奶奶晚年,母親調到縣城,父親單位分了樓房,我們終於有了固定的家,母親就經常接來奶奶住在家裡。奶奶愛看戲,母親就買了個小黑白電視放在奶奶的卧室,讓她足不出戶想看啥戲就看啥戲,樂的奶奶逢人就誇母親的好。
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對奶奶的關心和牽挂都成了習慣,出門在外我們都記着給奶奶買點東西、扯塊布料,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母親在那裡還有一個娘家,奶奶也對此沒有異議。直到奶奶臨去世時才正式舉行了認親儀式將母親認了義女,彌留中奶奶拉着母親的手,眼裡溢動着晶瑩的淚花。那天奶奶的屋子站滿了人,奶奶知道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就叫她的大兒子把東西拿過來,只見她的大兒子匆匆出去又匆匆回來,手裡拿了一個破舊的布袋子,也許年代已久,袋子早已看不出顏色了,奶奶讓打開,吩咐按五等份分配,這時大家才看清那是一袋銀元,奶奶告訴大家這二十五個銀元是她和老伴所有的家底,當年沒被抄去是她想辦法藏了起來,今天她要將它們送給自己的兒女留個念想,奶奶環顧四周,看見母親已退到了人後,便招手叫過了母親,拿出五個銀元放到了母親的手裡,母親極力推辭,奶奶不肯,其他人也好言相勸,說奶奶分給母親銀元自有奶奶的道理,勸母親不要傷了奶奶的心,母親不再堅持,拿了銀元給奶奶跪下了。看着母親拿了銀元,奶奶這才告訴她的兒女,她說她將銀元分給母親是把母親當她自己的孩子對待的,並說母親是上蒼給她排來的天使,安慰了她曾經因為失去了二女兒而痛苦不堪的心。
這麼多年奶奶一直活在痛苦裡,她出嫁不久的二女兒突然就去世了,沒有一點徵兆,大兒子十五歲就娶了媳婦,先後生了十一個孩子,但成活下來的只有三個,二兒子結婚後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下來兩個,媳婦們年年坐月子,她年年伺候,滿懷希望地操勞,卻一次次讓她失望,使她每次都空勞一場、傷心一場。她告訴大家我母親的出現,給她帶來了希望,母親把她當做自己的老人,她給我母親看孩子,就像看自己的親孫子,她之所以真心真意地愛我們,最初是想用行動感動上蒼,不要再把災難降給他們,後來在帶我們的時候,逐漸產生了割捨不了的感情,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的身上,希望我們在她這個院子里跑着,多少沖淡她心中的傷痛,給這個家裡帶來點滴活氣,因為村裡的老人都說,她的院子太老了,又死了幾個孩子,陰氣很重,誰也制服不了它,奶奶曾經將這些說法告訴過母親,母親說那是迷信,孩子不能成活只是偶然,也許與土法接生有關,產婦消毒不夠受了感染,母親這樣說過後,為了證實她的說法正確,就將自己的孩子抱給奶奶,而且一抱就三個,在這個所謂的陰氣很重的院子里她讓孩子們跑來跑去,幾年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們個個都好好的,長的結結實實。奶奶還說自從聽了母親的話,兒媳們再生孩子時她就讓她們去醫院,回家后在我母親的指導下科學餵養,後來她家的孩子都活了下來,活下來的孩子再也沒有出現任何危險,這個院子終於有了生氣。這些事情其實奶奶早就說過無數次,但這次奶奶又無比費力的說叨起來,我想自有奶奶的道理,而母親卻說,是奶奶在她無助時無私地幫助了她,在她困難時是奶奶給了她母親般的關懷,奶奶的情誼她此生報答不完。就在這一天我們知道了奶奶和母親的情誼,這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隔的,時隔多少年這種情誼愈加顯得彌足珍貴。奶奶走了,母親留下了一塊銀元做紀念,其餘的分送給了奶奶的四個兒女,認下了這門親戚,一直到今天我們還在來往。
縣城離親戚家不過十公里,短短的路程卻讓我們走了很長時間,車子快到時已近中午,到了村口我們都傻了眼,幾個路口都直通莊子,卻無法確定哪個路口可以到達目的地?看來這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村莊了。上一次來是四年前,村子的變化還沒有這麼大,而這次來,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沿着公路一邊都是新修的房屋,紅磚青瓦呈現出一片嶄新氣象。時至中午,家家炊煙繚繞,無人可以問路,我們只好選定一個路口,順着記憶深處的方向行走,幾分鐘后坐在前排的父親看見了那口機井,我們終於找對了地方,抬頭望去,那對石獅還在,就靜靜地卧在那裡,木製的大門已經變成了青磚砌成、木頭上包了一層深紅色鐵皮的大門,顯得氣派而威嚴。我們將車子停在水井邊的平台上,尾隨着父親向大門走去,跨過青石門檻,院子里人來人往,都是來探望病人的遠方客人,病人就在東廂房,他是奶奶的大兒子,我們要叫他大舅,我們進去時大舅正靠在椅子上,眼睛微閉,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看見我們他掙扎着要起來,父親和我趕緊扶了他,他顯得很累,無力的靠在那,沒說兩句話就開始哭。曾經如此堅強的人此刻卻如同嬰兒般肆意地哭泣,顯得那麼無助,父親給了他紙巾后自己也流了淚,兩個老人的哭聲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不知道如何安慰,就說了好多無關的話語,有意將氣氛轉變過來,大舅的情緒好象穩定了些,開始訴說他得病的前前後後,據說以前只是經常在上廁所時流血,他一直以為是得了痔瘡,半月前突然血流不止,才讓兒子帶他去檢查,結果就不太好,醫生建議趕緊去大醫院做手術,當時他還認為沒有那麼嚴重,不同意手術治療,但去了省城才知道手術是非做不可,只可以考慮保肛手術,這樣以後的麻煩會少些,手術做的很成功,給了病人生還的希望。
說話間父親一直在認真地聽着,不時遞給大舅擦汗的毛巾,臉上非常專註,生怕漏聽了哪個環節。兩年前母親的突然去世,給了父親沉重的打擊,獨居的父親誰也不打擾,一個人在思念、回憶中跌撞,近來又相繼聽到幾個熟知的人離世,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奈,他經常告訴我說,人來到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辛辛苦苦,匆匆忙忙,還沒有明白活的好壞就好端端的說走就走。大舅的病又一次讓大家看到了死亡,遙遠的那個地方總是叫人感到恐慌,親近、熟悉的人一個個相繼離世,都毫無意願的奔向了那裡,讓活着的人是那樣不情願,生命的無奈使我們產生了說不出的痛處,孤獨和思念的痛楚對於我們失去親人的人來說體會真是無以言表。
大舅的院子如今已經改變了摸樣,規模比先前大了兩倍,院子布局是精心設計了的,平頂的工子房在農村很流行,他家的院子里就擺了幾幢,過去的窯洞早已尋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青磚紅瓦房,房間的設施一應俱全,老人和孩子的房間都設有盥洗間,生活起居都很方便。
老人們談話期間我們去院子各處看了看,靠東的院子里新修的豬舍足有十間房子大,裡面養了好幾十頭豬,主人說在莊子的後面他們還有更大的豬舍,每年的生豬收入就有十幾萬元,如今他們種不了太多的地,好多山裡的土地都租給了別人,只收取三分之一的收成做租金,家裡吃的糧食都是從糧店買,日子沒有過去苦,蔬菜可以自己種一點,我們在院子的一角也看見了菜園,裡面種了幾種時令蔬菜,看起來長勢挺好。現在他們家人丁興旺,大舅有三個孫子,個個長的神氣,兩個大一點的讀了個初中就跟隨他們的父親搞工程,最不景氣時也收入可觀。二舅的兒子先後生了一兒一女,這個過去陰氣很重的院子如今活氣十足,村子里給他們另外批了幾處宅基地,他們準備留給孫子們結婚用,我想奶奶在天之靈應該有些安慰吧。
我們在親戚家吃了下午飯才走,返回時大舅又一次哭了,父親用力地握了他的手,告訴他過段日子我們再去看他。車子出村時各個路口站滿了人,大家熱情地挽留我們,說回來一趟不容易,多呆兩天去各家轉轉,父親和他們一一握手相約,說下次一定去看大家,也真誠地邀請他們去我們家做客。
太陽西下時我們終於走上了返家的路,探親的路途雖然好遠,但我們不辭辛苦,因為那是母親生前經常牽挂的地方,那裡住着曾給我們無私幫助過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