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無奈中我和母親相逢了,其時正是陽春,天氣不熱也不冷,老家地里的油菜花正開的艷,蜜蜂高興的飛來飛去。
在奶奶家我已經讀小學了,父母寫信來讓把我送回他們身邊,說再大點就不好教育了,外婆和奶奶會慣壞我的,接到信外婆就去奶奶家商議,後來決定她和奶奶一起送我,但是知道消息后我死活不肯回去,不想離開我熟悉的家鄉,更不想離開疼愛我的親人,我要在老家讀書,要奶奶和外婆永遠陪着我,於是整天哼哼唧唧,找出好多不想回去的理由,我說我不愛媽媽,我和他們不熟悉,奶奶每次聽到這話就一邊抹淚一邊嘆息。
那些天,家裡到處瀰漫著一種特殊的氣息,所有人都變的客客氣氣,奶奶和外婆各自忙着收拾東西,忘不了拿上當年新打的酒米,它可是做糍粑、米酒的好原料,外婆一個晚上沒睡,第二天就趕了一大包元宵面,她說我愛吃自家做的芝麻核桃餡的元宵,怕到了甘肅就再也見不着它。外公說,帶上一些香菇吧,那可是他在自家青岡木枝上培育出的、肉特厚質特好,還有陝南特產黑木耳、純野生的好東西,哦,記着給他們帶點老家的栗子和柿餅,個可真大味可真甜呢,行程終於逼近了,當舅舅拿着車票給我們看時,爺爺突然想起要給他兒子帶些大煙葉,那葉片足有二尺長,他說甘肅沒這東西,都是汗煙,小小的葉片卷不了煙棒也沒勁,抽着沒力道,準備了幾天,奶奶一拍手說差點忘了帶香椿、紅豆腐和熏臘肉了,一家人又開始檢查東西,看拉下了什麼。
終於開始上路了,外婆和奶奶各自拿了自家最好的東西,足有幾大包,帶着它們我們一路顛簸,坐了火車又換汽車,當走過秦嶺時,漫山遍野忽然變的光禿禿的,油菜的花香已成了記憶,春天的和風也好象暴躁了些,像極了西北的漢子,率直而豪放。
火車是慢車,十幾個小時才到寶雞,天擦黑時轉展到了一個古鎮,據說叫隆德,屬於寧夏管理,下了車,祖孫三人就近找了個小旅館,土黑的房子一字排開,一番討價還價后終於拿了房間鑰匙,一個稍胖的男人,粗啞着嗓子喊人去幫着開門,奶奶和外婆趕緊拎了行李跟上,我拉着外婆的衣角悄悄地跟着。
進了房間,奶奶出去買了幾個油餅,是放了鹽的那種,順便去打了個電話,告訴媽媽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住在哪裡。旅館里有個電話,設在工字房的另一角,那裡有一個女的守着,我們進來時她還抬起過頭,但一直沒有說話,等一切手續辦妥,記得我還回頭看了看那女的,她正專註的織毛衣,手裡的綵線很耀眼地飛上飛下。
旅館設施簡陋,房間只設兩個硬板床,薄薄的褥子上鋪着洗得發青的舊床單,一個簡單的舊桌子上什麼也沒有,看看房間外婆嘆了口氣,將奶奶買的油餅放到桌子上,然後出去找服務員要水,在過道里大聲的說話,我聽見一個女的也在大聲嚷嚷,嘈雜中好像還有人說和,說外婆說的話他們聽不懂,讓外婆漫漫說,鬧了半天還在吵,奶奶去看了,房間只剩我一個人,這時候一隻黑黑的手從門裡伸向了房間,在靠窗的桌子上摸索,碰到剛買的油餅時人忽的閃了進來,我嚇的大聲哭泣,奶奶和外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齊擁了進來,看到拿油餅的那雙手就撲了過去,只見那人將一摞油餅放到嘴裡生生的咬下,黑黑的手還不停地捏揣,外婆也許感到噁心了,揮揮手打發那人快走,這一夜我們誰也沒合眼,我躺在奶奶的懷裡不時喊餓。
第二天天剛放亮,父親打發的車子就已到了,司機姓王,奶奶叫他小王,於是我們又開始上路了,這次路況不是很好,車子顛簸的厲害,外婆和我都吐了,車外吹着干風,走過後路上立即飛起厚厚的塵土,天上頓時昏黃一片。
臨下車,奶奶抱了我再一次告誡,見了母親一定要開口叫媽媽,我使勁點頭。外婆一直沒有說話,眼睛望着車窗外。終於我們看到山下的一片小城,司機說那就是我父母工作的地方,奶奶說城不大嘛,司機就又說,滿城就幾萬人,我聽外婆嘆了口氣。又走了好一會,轉了幾個圈車子才到了一個四合院前停下,我看到不停有人從那裡出出進進,外婆一直伸長脖子張望,當沒有看見她她女兒時,終於開口了,說:“你媽媽可能很忙,我們自己去吧”。然後我們下車,外婆蹲下整了整我的衣角,這衣裳還是母親一個月前做好郵匯給我的,上衣是一件黃黑相間的格子和平裝,褲子是淺咖啡細條絨背帶褲。走之前,外婆給我剪了發,是比較洋氣的自由頭,為這奶奶還很不高興,她認為小女孩扎兩根小辮子更好,而外婆一定要堅持給我留短髮,她說我的母親平時很忙,沒有時間打理我的頭髮。司機小王告訴我們,父親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母親這時可能已經到家,奶奶說:“那我們就不等了,麻煩你帶我們直接去家吧”。
當我們跨進母親的院子,一個瘦高個的年輕女子與我們碰了個正着,看到我們,吃驚的眼神半天收不回去,我知道一定是母親,果然外婆和奶奶都放下了行李,爭先與她握手,母親說她與別人對換了課正要去接我們,沒想到我們已經先到了。她看起來很激動,手忙腳亂地不知該做什麼,外婆讓母親去開門,母親這才反應過來,跑去開了門,忙出忙進,讓了這個讓那個,我一直冷冷的看着她,一點找不到記憶中母親的影子,眼前的女子有些清瘦,兩根粗粗的長辮子搭在腦後隨意的擺動,哪裡是照片上那個剪了短髮的人?印象中母親的臉是圓圓的,而面前的她臉卻有些削瘦,眼睛也好象比記憶中大了許多,一副風清雲淡的樣子,是她嗎?思緒飛快地在腦海里翻轉,心裡還想着來時外婆與奶奶的囑咐,醞釀著等會兒該怎樣開口叫“媽媽”,正躊躇着母親過來了,她輕輕蹲下,拉了我的手,注視我好久后說:“這是我閨女嗎?長這麼高了?”,突然我的臉有點熱,下意識的推開了她,衝口而出“我不認識你!”,母親愣了一下,很尷尬的鬆了手,臉色頃刻由紅變白了,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奶奶和外婆急的直跺腳。
晚上奶奶和外婆輪番給我上課,教我對母親要有禮貌,母親幾次想過來與我們坐坐,但看見我怯怯的眼神就又放棄了,奶奶告訴她這要漫漫來,着急不得。
幾天過去了,母親一直不知道如何和我溝通,我不睡她的床,我說你家鋪蓋怎麼那麼臭,儘管母親已換了新被褥;不吃她做的飯,說你們怎麼窮的連大米都沒有,那麵條是人吃的嗎?一天,母親試着給我拿來饅頭,說這個很好吃,我拿到鼻子底下一聞,一股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刺鼻而來,頓時氣血涌頭,抓起饅頭就扔向了遠處,一條精瘦的大黃狗立即飛奔而去。我看見了母親眼中的淚,心裡不覺動了一下,但仍然沒有妥協,後來母親告訴我,說饅頭裡卷的是苦豆粉,它其實是很香的,只是我不習慣它的味道罷了,還說,這種調料很難買到,她為了讓我吃點東西特意託人找的。
以後的日子我和母親仍然很隔陌,母親想盡了辦法走近我,我卻一直在退卻,這裡沒有我熟悉的夥伴,沒有幾樣我愛吃的東西,搞的母親束手無策,外婆和奶奶也不忍心放下我,奶奶心軟,她找我父親談,說實在不行就讓我和她們再回老家去,還說在老家我也許會好好讀書的,等我長大了再送我回家,而父親一直沒有鬆口,他堅持讓我留在他們身邊。
最終我被留下了,那天,一大早奶奶和外婆就被司機小王送走了,當時我還在睡夢中,等我醒來,她們早走遠了,我哭了好多天,和母親鬥爭了好多天,當知道實在沒有希望后,我不再鬧了,但好長時間不和母親說話,心裡有說不出的憋屈。
母親說這裡大米少,不像老家頓頓有米飯吃,你可以試着吃麵食,習慣了就好了,還說她和父親剛開始也這樣,現在就習慣吃麵食了,我說我實在吃不下,你們送我回老家吧,我要奶奶和外婆,回去后我會好好念書,一定聽大人的話,母親聽了就摸淚,抽空到處託人買米,有時候買回的就只能是當地的小米和黃米,吃了幾次,我感覺除口感有些粗糙外還可以,有一天就在母親的追問下告訴她說這米比麵食好吃一些,母親點點頭,說:“慢慢來,媽媽一定給你買好多好多的大米”。
多年後,當我愜意的吃各種小麥麵粉製作的食物時,我會想起那沒有大米的日子,不知當年母親為了我能吃上大米是如何為難的。
將母親叫媽媽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記得那天我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為給他們糾正“泥”和“天”的發音打了架,他們總是將“泥”發“迷”,將“天”叫“鉛”,我說他們發音不對,他們卻說我發音不準,並一再學我說話,把我的鄉音串改地不像樣子,我一生氣不和他們玩了,他們就追着我打,情急之下我哭着找母親,一見她就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媽媽”,當時我看見母親先是一怔,既而喜悅的拉過了我,此時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母親懷抱的溫暖。後來母親說,那一刻她覺的自己真的好幸福,我們就這樣相逢了又相認了。
我與母親相逢的日子(文.素心) 標籤:母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