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教誨我,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小覷文字。它睡的時候,一文不值;醒的時候可能力大無比。
“秋去冬臨,牆皮已脫。特告假兩日,和堆泥巴,給老屋換換衣着。”
這是我回城后棄教從工所發出的第一張假條。
正是它被考勤員意外落在公司人事科,自此改寫了我的人生。科長看着那條,說“媽的,這小子話兒挺轉的,字兒也行。”吩咐手下“把他檔案拿出來瞧瞧”。
過了幾天,我被通知到人事科。科長的年齡與家父有一拼,他冒着藍煙兒道:“聽說你還當過幾天老師,公司現在缺秘書,你來比量一下。”咳了咳又說,“明天到公司辦公室報到,試用期半年,干不好退回原單位。”
我當時頻頻點頭,只能裝啞巴,內心卻充滿憤怒。“‘還’是什麼意思?輕蔑!‘當過’,教師是‘當’的嗎?教師不是官,用不着當,只是做。‘幾天’,是幾天嗎?瞎了?十八歲從教,那叫六年!‘退回’?更是廢話!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分明是你找的我!”
多少年過去了,我真得感謝那位科長前輩,我不是什麼“千里馬”,但他卻是伯爾,是他首先發現了我,並毅然決然地將我從地溝里拎上來。
走下三尺講台,別了山的兒子、水的女兒,回城接父親的班,做夢沒想到進萬人大廠干起了水暖工。上班的第一天,見了班長。他讓我把白襯衣脫去,指着木箱:“去,自己挑一套代用的,等新的下來再說。”那箱子髒亂不堪,裡邊代用的工作服一色的鉛灰,殘破、油漬、污垢,汗臭撲鼻,比勞改服還要惡劣。我咬牙換上一套,操了管鉗子,跟着十幾個陌生的面孔向家屬樓走去。
七月,那流火的七月,我們鑽地溝、拆管線、扛汽包,飲百家水,敲千家門,汗水濕透衣背。施工地是當年日本人留下的小樓,鑽地溝,人常常須通過一樓地板口下去。那地板與地溝有一米三左右,人在下面無法直立,要麼折腰,要麼匍匐。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工作者。而地板上有忙着結婚做沙發的,有親朋相聚猜拳飲酒的,有一家人歡聲笑語包餃子的。更有男女青年隨錄音機學跳舞,快三慢四地練啊,沒完沒了,“嘭嚓嚓”就在頭上。地溝里暗無天日,潮濕發霉,瀰漫著難以名狀的味道,匍匐間經常觸及到死老鼠、粘蟲、癩蛤蟆。地溝里管道複雜的很,水管、暖氣管、煤氣管,來來往往,重重疊疊,腸子似的。我舉着安全燈,給火焊師傅照亮兒。老師傅戴着勞保鏡,帽檐兒翻到腦頂上,手端噴着一尺多火焰的割把,一再叮囑我:“王啊,千萬瞅准。要割了嘎斯管兒,咱爺倆就都上天啦。”
不知什麼時候,從地溝里疲憊地爬上來,坐在一戶的地板上。定睛一看,愣了。那床上聚精會神讀書的不正是下鄉本隊的知青嗎?三年前他考上了哈爾濱船舶工程。他同時也發現了我,“你不是……”。我苦笑着,說什麼呢。我現在是土地老,是從地下冒出來的。
中午時分,家家都在收聽劉蘭芳講《岳飛傳》,簡直萬人空巷。本想在樓道里坐着眯上一覺,師哥卻將我搖醒,說是一個戴“遼大”校徽的小伙來找。我已知道來人是誰。教初一時,他講數學,我講語文。恢復高考考取了遼寧大學,與其父成了校友。我非常羨慕他。
收工了,夕陽依舊炙熱,我拖着沉重步子,將一個骯髒的背影投在女友的臉上。她哭了。我轉問:“恐懼了?”她說no,只是“從沒見你這般模樣。”
我說,我慘的時候你不在場,見到的只是假象。你看西邊的火燒雲多麼漂亮,明天一定好。
美麗的火燒雲 標籤:火燒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