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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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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書文

  村裡的那口大鐘鑄於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已無從查考了。隨着時代的變遷,歲月的更疊,風雨的剝蝕,那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了。村裡的老一輩人都已先後去世,對於鐘的記憶,能說出一二三的已經沒有人了。當年孩提的我,也已步入了古稀之年,但對於那口鐘的一些零散的模糊記憶,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

  當我還在童蒙時期的時候,隱約記得村子中間,有一個很高很大的墩台。磚土結構,站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成了村子的一個明顯的特殊標誌。墩台里架着三層木板樓層,那口鐘就懸挂在最高層。我和我的一些小夥伴們,常常偷偷地溜進墩台里,爬到樓層的最高處,不是掏鳥窩,就是用磚頭或鐵棍把那口鐘敲得噹噹噹地直響。大鐘一響,就有大人小孩驚恐地從屋裡跑出來,詢問鐘響的緣由。當弄清是孩子們惡作劇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是被臭罵一頓,就是被父母擰住耳朵拉回去用鞋底子在屁股上搧一通。

  這口鐘到底鑄於何年,因什麼要鑄這口鐘,鐘上刻了些什麼銘文?是達官貴人宣言功德,還是為了報時之用?老一輩人只是說在他們記事的時候,這口鐘就選掛在那裡了。還說,當時墩台的最底層住着一位年紀很大的姓孟的孤寡老人。他的任務就是看鐘、敲鐘、護鍾。當村與村之間因利益衝突而發生械鬥的時候;當土匪武裝進村實施搶劫的時候;當誰家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時候……。只要聽到大鐘一響,全村人就齊刷刷地從各自的家裡奔出來,參加了護村、圍追匪盜或者攆狼的行列。鐘聲似乎成了全村人統一行動的號令。也因鍾發生過一些慘痛的流血事件。有一年冬夜,村裡來了一夥荷槍實彈的土匪,搶糧搶錢,拉人綁票。土匪已經進村了,孟老頭髮現后,立即上樓敲鐘,因年歲過大行動緩慢,被土匪發現,砰、砰放了兩槍,孟老頭腿部中彈,從墩台上摔了下來成了殘廢。后又換了一位姓陳的老頭擔任看鐘人。日軍空襲西安的時候,關中沿線的幾個縣幾乎全都安上了防空警報,只要縣上的警報一響,村裡的鐘聲就響了。聽到鐘聲,人們有的鑽進了城牆根下的防空洞,有的鑽進了自家挖的地窨子。我們小學生立即鑽在課桌下面。只聽見那叫喳喳的敵機呼嘯着從頭頂掠過,接着就是幾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警報解除之後才敢出來。這時便看見天地間到處瀰漫著恐怖的硝煙和哭爹喊娘的凄慘的聲音。大鐘在敵人的瘋狂淫威下失去了保護村民生命安全的作用。看鐘的陳老頭被敵人的炸彈飛片擊中頭部而喪失了性命……。

  解放后,隨着時代的變遷,大鐘又派上了新的用場。土地改革中,它是鬥爭地主,分田分地,查田定產、召開群眾大會的號令;合作化、公社化、大躍進時,它又成了村民集會、出工、收工、大鍊鋼鐵、民兵冬訓的報時信號,大鐘用它渾厚的聲音規範着人們的生產和生活秩序。

  50年代後期,大鐘的厄運來了。那時叫得最響的政治口號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那時在錯誤路線的指引下,人們頭腦發熱了、膨脹了。畝產千萬斤的口號叫得最為響亮。到處都是“高產田”、“衛星田”。在那些狂熱口號的驅使下,村裡那座近百年的墩台一夜之間便被推倒了。其理由是:天下太平了,邪惡沒有了,墩台已失去存在的價值了。墩台拆下的壯土還可以作為肥料用來上“衛星田”奪高產。這樣“充分”的理由誰敢反對?墩台拆掉了,壯土上了地。沒有了墩台,大鐘自然便失掉了安身之地。只好長期暴露在墩基旁的草叢裡,任風吹、日晒、雨淋,變得銹跡斑斑了。聲音變得沉悶、沙啞而又滄桑。不久,大鍊鋼鐵的瞎折騰又如火如荼地開始了。在這場“為1070萬噸鋼而奮鬥”的浪潮中,連從群眾家裡搜集而來的鐵鍋、鐵鏟、鐵勺、門栓、水擔勾搭……都獻給了“鋼鐵元帥”,那口大鐘還能倖免嗎?於是那口大鐘便被一夥狂熱者,用八磅大鎚剎那間砸得粉身碎骨了。投進了熊熊燃燒的“土高爐”和“小土群”(二者均為當時群眾自建的土法鍊鋼爐)中,化為了鐵水……

  從此,這口與村民一起度過了幾世幾代的大鐘就這樣在人們的眼前永遠地消失了。隨着時間的更疊、歲月的流淌,對於大鐘的記憶,便在我們和我們下一代的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大鐘,這個時代的產物,它身上雋刻着歷史的印記、時代的滄桑,但它的命運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命運一樣,歷經歲月風雨坎坷,卻仍然沒有擺脫政治上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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