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嶽陽縣與湖北通城縣交界的崇山竣嶺的丘陵中,有一個小山村叫趙家洞——是生我養我的故鄉。在趙家洞中間有一條一二十米寬的小溪,將趙家洞分成兩半,在小溪右側,有一個很大的曬穀坪,曬穀坪邊上,是一座窄窄的石板橋,將趙家洞兩岸連接起來。曬穀坪對面,是一棟建於清朝年間的古色古香的百年老屋。在石頭做的大門上,依稀可見有“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字跡斑駁的木刻對聯。從大門進去是一個寬敞的堂屋,堂屋分為上中下三部份,中間有一個用青條石砌成的天井,老屋的木製門板和窗戶上雕刻有很多栩栩如生的龍鳳與花草。在堂屋兩側全都是相互連接在一起的房間,或大或小,有數十間。這裡住的全都是周姓的族人,有七八十口人,都和睦相處。站在上堂屋向北望,是一個靜靜的小巷子,路心鋪着整齊的青色石板,沿着灰色的廊檐迤儷伸延。小巷子里住着賣日用品的商店、鐵匠鋪、豆腐坊、彈棉花的,從小巷子里過去,是一片菜園和小溪,那裡有茂密的樹林,搖曳的竹影。趙家洞人生活的重要源泉龍井也鑲嵌在小溪邊上。在白天堂屋裡可以聽到挑着擔子賣豆腐和收破爛的相互吆喝聲,熱鬧得很。每遇到小夥子結婚、姑娘出嫁和上邊傳達重要政策就在上堂屋掛起黑邊白幕布放電影,那就儼然是節日了。這樣的好時光實在太少,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靠“打仗”充實生活。
跟多數人的童年相似,我小時候酷愛“打仗”。我頑劣好鬥,是遠近聞名的二杆子。和別人打架抓什麼就用什麼打,樹枝、石塊、瓦片,經常打得別人頭破血流,我也打得鼻青臉腫。我特別崇拜住在老屋裡的大強,他比我們大幾歲,大強經常率領我們在老屋的堂屋裡,今天跟南頭小孩交手,明天跟北頭小孩過招。他將他打架的本領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將我們組織起來,照着古戲里演的那樣,自封為“大王”,在老屋後面的土崖上挖好“寶座”,封了“文武百官”。我因為打架不要命,被稱作“猛張飛”,我在家鄉被人家喊了許多年的“猛張飛”。
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故事,那時候我也就八九歲的樣子。我現在從事文學創作,應該說都是那時代給我打的基礎,老屋是我早期的文壇。
我家住在老屋後面的一個山坡里,由於老屋是趙家洞的中心地帶,也是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再加上我外公也住在老屋,我玩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老屋。印象中在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和外公搬着竹床到曬穀坪上乖涼,曬穀坪上坐了很多人,都彼此閑談,他們搖着芭蕉扇,用龍井水沏一壺自己種的綠茶,邊品邊聊,舒坦得像神仙。外公不緊不慢地拿着水煙籠吸着旱煙,我老是纏着外公給我講故事,老是問外公趙家洞山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外公講得最多的就是他在解放初期到武漢建築京廣鐵路的事情,他說,武漢是非常繁華的城市,他在那裡肩挑手搬辛苦地勞動了幾年。我全神貫注地聽外公講完后,抬頭望着天空高懸的皓月,在朦朧的夜色中,感覺天邊隱隱升起一片光暈,一溜屋脊鱗次櫛比,在幽暗的月影中巍峨聳立。我猜想那裡肯定也是與武漢一樣大的城市。今天想來,大約是因為我太想當一個城市人,太想讓我的家鄉成為城市的緣故吧。
我上中學的時候,全家搬到靠近縣城的一個鄉鎮居住,我離開生活了十五年的趙家洞,在九九年,我又輾轉到離家千里之外的南方打工,我離開趙家洞已近二十年了。我已經遺忘了許多東西,而惟獨對於老屋的一草一木,乃至石大門和青石路面記憶猶新。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在夢裡多次回到了久別的故鄉。老屋提供的那一份獨特的感覺,那叫賣聲、鐵匠鋪里的淬火聲、膠底布鞋在青石路面上的橐橐聲的混合,還有剛煮熟的白米飯的香味,熱豆腐的氣息——這一切都似乎在顯示,老屋的日子是喧鬧的,清貧而火熱。老屋的上空永遠飄揚着濃郁的生活氣息,飄揚着人的氣息。
我終於躋身於城市的峽谷,久居鬧市,幾乎被鋼筋水泥封閉了,腳不沾地,把我們和土地長久隔離。而回憶起闊別數年的故鄉,一種異樣的清涼便從遙遠的故土撲面而來。
今年夏天,我回了一趟趙家洞。儘管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老屋的破敗還是觸目驚心,自從我家搬走後,離開老屋將近二十年了。二十年,這個世界上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天變大了,路變短了,樹林變小了,河床變高了,青石板幾乎被挖光了,那口長久縈繞我心頭的龍井,幾乎被渾濁的溪水淹沒了。老屋裡居住的許多村民都在岳陽市區做生意,在市區買了商品房定居。沒有在城市定居的,也在離老屋不遠的公路邊上做了裝飾漂亮的樓房,年青人都湧入城市打工或者做生意,只留下幾個年邁的老人看守着老屋,老屋便被拋棄了。
我從石大門進去,兜了一臉蜘蛛網,寬敞的堂屋顯得十分陰暗冷寂。石階、地磚、柱礎、甚至牆壁上,都染塗著一層深深淺淺的黯綠,是苔塵。一種與陳腐的土木之氣混合的霉氣撲滿鼻官。堂屋的樑上吊著幾個淡黃色的燕子窩,有的已剝落,只留下痕迹;有的正孵着雛兒,叫得分外響。堂屋兩側的大多數房間都鎖着門,沒鎖門的,裡面也全都堆放着各種雜物。先前的小巷子里排列着的古舊雕樓拆了個片瓦不存,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質瓷磚貼出來的店鋪門面。
終於找到了龍井,然而此時的龍井面目全非,全然沒有我當年記憶的清冽幽深的感覺,水面與水溝平齊,分不清是井水還是溪水。我站在井邊,看到一個估計已年逾七旬的老人走過來,我仔細一看,是以前住在我外公對門的細叔公。細叔公已經老了許多,背駝了,反應遲鈍。他已經認不出我了,我只好俯在他耳邊大聲介紹,他終於知道了是我。立刻拽住我的手,嘴裡不停地念叨我的名字:“二邪仔,你可回來了!”把我迎進屋,趕緊張羅燒水泡茶。我問細叔公,怎麼一個人住在老屋,他說,兒女都搬在市區居住,他在城裡住不習慣,在老屋住了一輩子,他捨不得離開這裡。我和細叔公談論以前大家居住在老屋時的往事時,他深深地感嘆,社會發展得很快,變化太大了。也非常懷念左鄰右舍和睦相處熱熱鬧鬧地居住在老屋的時光。細叔公把我端詳了半天後,說我長胖了,是福相。他知道我的工作后,還誇獎我,說能在廣州拿筆杆子,吃“辦公飯”,很不簡單。村莊里和我一同長大的青年就數我最爭氣。他說,我是喝了這口龍井的水長大的才有出息的。聽完細叔公的話,沒想到老人以我為榮,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是他自豪的資本,他是我精神的盟友。為了這個因為我而自豪的老人,我要努力提高寫作水平,用手中的筆,為故鄉的文化建設作貢獻。否則無顏回鄉見父老。
離開趙家洞后,我突然想,其實這麼多年來,我想尋找的並不是城市,而我永遠需要的是老屋。這些年我在城裡躁動、掙扎、放棄、奮鬥,我為改善居住與生存條件不懈努力,為的是僅僅換取一點所謂的體面人的生活。卻不想,離開后才感覺老屋的生活最能撫慰我的心靈。城市遍地都是,而且越來越多,大同小異,但是我心中的老屋只有一個,儘管二十年後面目全非。但是二十年前的老屋在我心中是不死的,那綠陰婆娑、人氣旺盛的古色古香的記憶,那寬敞的河面和清澈的溪流,那永遠象少女的眼睛一樣明亮的月光,正是我心靈的家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