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童 年
顧憶人
我的出生日是1953年10月25日。那天8:00時許,母親生養我在(現)上海市浦東新區川沙新鎮(原川沙縣城)中市街45號一幢二層樓的房間里。底層街面房是我爺爺私營的“天倫綢布店”商鋪。當時,我父親19周歲,川沙中學畢業后在綢布店既當“小開”又是長子。據奶奶說,我生養后,整條大街都轟動了,爺爺分送掉了100多斤紅蛋;那年,城廂街道舉行撫育嬰兒的比賽,我是健壯嬰兒中的第一名。那時,我的兩位姑姑輪流抱着我滿城遊玩,我倍受全家人的寵愛。伹是,這樣的好日子不長,第二年父親獨闖天下,單槍匹馬地到了上海市區徐家匯永嘉路的一個十字路口,開了一家俢理電器和自行車的店鋪。母親帶着我居住到了黃樓鄉姚家宅的外婆家。
當我剛有記憶的事是在外婆家那裡,全生產隊數百號人聚在一起吃大食堂。大家坐在長條凳上,圍着一張張大方桌,撐開肚子吃飯不要錢。我感覺很好奇、真熱鬧。長大后才知道這叫“刮共產風”。那時的口號是“思想革命化、勞動軍事化、生活集體化、吃飯不要錢”;每當秋收時節的傍晚,只見滿田野的男女老少,為了不讓麻雀吃稻田裡的谷穗,有的高舉着3米長的竹竿,竿頭上系著一塊破布晃來晃去,嘴裡不停地“啰、啰”叫嚷着;有的左手提着鐵皮畚箕或小鐵桶、右手拿着小木棍敲打着,嘴裡也大聲“嗨、嗨”地叫喊着,只見麻雀在天空亂飛。好一派“敲鑼打鼓、搖旗吶喊”的景象!天將黑時,遠處高聳地面的墳山頂上,有一個高大身材的壯年男子,把撐着的一桿大紅旗放倒下來,人們這才停旗息鼓地回家去了。我感覺很好玩,又覺得大人們的這種做法好“傻”呀!誰知,更傻的事還在後面呢!
撐開肚子吃飯不要錢的日子,象兔子的尾巴一樣很短。沒多久,仍舊是各人吃自家的飯。因為把不要錢的飯吃光了,所以接下去的日子只得吃米糠和草根啦!那時,母親給我吃米糠加麵粉拌和着水草根做的餅,又粗又苦的很難下咽,回味卻有一絲絲甜。據說水草根味微甜量又大,故大人們有一段時期吃的都是面、糠和水草根拌在一起做的餅或膜。
我慢慢地長大已5歲,大妹也有3歲,吃糠咽菜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我們居住在外公新建的後房間里。外婆生育了8個子女,母親是老大,下面有4個弟弟和3個妹妹。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一位姨和我同歲,有兩位小舅舅,一位比我小2歲,一位比我小4歲。可想而知,我在外婆家是很難得寵的。有一個冬天的響午,母親在家煮飯,我帶着大妹在家後門外河塘邊的“水橋”頭玩。突然,大妹掉到了河裡,她身穿棉襖、棉褲,手腳朝天地向外漂去,我慌忙在河邊撿起一根蘆葦桿向里撥她,卻越撥越遠,我慌得大聲哭喊着媽媽。這時,只見母親衝出家的後門口,跳進齊腰深的河中抱起了大妹。換好衣服后,母親對我又打又罵,又擁抱着大妹痛哭失聲。那時,母親22歲。
當母親帶我住外婆家時,奶奶也帶着兩位姑姑回到了顧家老宅去務農了,僅爺爺一人作為公私合營的私方經理留在本店管理賬款。在我3周歲時,奶奶生養下了我的小叔叔顧文元。每當逢年過節或父親回家之時,母親就會帶着我和大妹到顧家老宅住上兩天。那時候,全家祖孫三代九個人和睦相處;父、母待我和顏悅目,爺爺、奶奶和兩位姑姑待我慈祥親藹,全家非常注重家規禮儀,故使我從小沐浴在倫理道德的陽光之下,生活於高尚情操的鮮花叢中,倍感幸福。
當我7周歲時,母親生養下了弟弟。那時,父親已經進入松江機電廠工作,故把我的戶口遷到了他身邊。在遷變戶口時,父親把爺爺給我起的姓名顧禮彬、大妹顧禮芬、弟弟顧禮民,更名為顧憶人、顧憶萍、顧憶明。
我到了松江縣城后,進入永豐小學讀書。我們借住在一座全是格子門窗的四合院內,很是氣派。家裡有一張精美的銅床,是父親從古董店鋪里買來的。夜裡,我在這張床上擁在父親懷抱里聽他講故事。四合院北門外是一條橫穿松江城的潮水河,父親買了一張“扳針網”捕魚。有一次傍晚,捕到了一條15斤重的大草魚,放在一個大水盆里,我圍着這條大魚直轉轉,家裡的地磚被這條大魚的尾巴把水潑濕了一大片。
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民生活非常貧困。有一次,父親拿回家一瓶工廠里配發下來的炒熟了的米糠(據說可以治療浮腫病),我竟然偷吃掉了半瓶。吃了以後非常后怕,生怕父親發覺後會罵我、打我。誰知,當天夜裡父親發覺后,非但不打不罵我,反而笑着問我“香不香、好吃不好吃、是否還要吃 ”
有一天早晨,我起床了而父親伋在睡覺。按以往習慣,我從父親的褲兜里摸出飯票到街道食堂去買粥。當我摸飯票時,發現父親的褲兜里有好多錢角子。於是,我順手拿了六分錢角子,在街頭店裡買了六粒糖,只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地吃光了。
到了晚上,父親下班回家,第一句話就問我偷了多少錢角子 我起先想抵賴,但見父親很火的樣子就承認偷了六分錢。於是,父親叫我寫檢討書。
第一張檢討書我寫道:“爸爸:我錯了,今後改過。”父親看后說我寫得油腔,必須重寫。第二張檢討書,父親看后說我寫得既不深刻又不規範。於是,我寫了第三張檢討書:
爸爸:
經過這幾天的反覆思想,我認識到六分錢是小事,但大事情都是從小事不注意發生的。這次偷了爸爸的六分錢,下次會偷六角錢、六元錢、六十元錢......現在偷家裡的錢,今後會發展到偷別人家的錢、偷集體的錢、偷國家的錢,走上犯罪道路。爸爸對我的嚴歷批評教育,是為了我好;打我、罵我是恨鐵不成鋼;不給我吃飯,是為了使我把這次教訓記得深刻一點。
爸爸,從今以後我一定認真讀書,不再嘴饞,為爸爸爭氣,長大后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兒子:憶人寫
爸爸看了我的這份檢討書後,對我說:“拿別人家的東西是偷。這次,你拿了爸爸的六分錢不要再說偷了。今後需用錢不要自己拿,應該向爸爸講清用途後由爸爸給你。”
自此以後,我直到成家立業,沒有拿過別人家的任何東西。
當時母親和大妹、弟弟仍然居住外婆家,父親多次努力,卻沒能把他們的戶口從農村遷到松江城裡來。故而在1962年,國家鼓勵工人到農村支援農業生產時,父親就申請下放支農,帶着我回到了浦東的老家(現張江鎮長元村顧家宅)務農,后被東鄰的黃樓人民公社請去辦廠搞副業生產。於是,我們家居住在老家宅子里,而全家的戶口落在了黃樓人民公社欄杆生產大隊徐家生產小隊。1963年,母親生養下了小妹顧靜雯。
那時候,上海浦東農村的天空湛藍湛藍,隨着春暖花開後進入了夏季,朵朵白雲在藍天里悠哉游哉;大片的農田一塊又一塊地錯落有致,河浜、水塘特別多,真是縱橫交錯,水鄉澤國;農田裡沒有拖拉機,只見耕牛在吃草、或犁地。
那時農村沒有通電,故沒有電燈、電扇等家用電器。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點亮了幽暗的煤油燈,燈火隨微風而擺動,使照映在牆壁上的放大了的物影搖晃不定。
我喜愛夏天裡的夜晚,整個宅村每家的老少全都聚在屋前場地上納涼。當然,也有串門走戶的。大家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躺在由二條長凳擱着的木門板上,手搖着蒲扇趕蚊子,談說著鄉村趣事。蟋蟀等昆蟲的鳴叫和蛙鳴聲猶如歌唱、倍感悠雅。半夜裡有時會聽到“噓噓嘩嘩”的“鬼”叫聲,它們有的來自河岸邊,有的來自天空,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地逝去,聽到時怕得毛骨悚然,其實都是魚類、鳥類的嘶鳴聲。使我難忘的是聽那些“背娘舅”“黑罩、白罩”“狐仙搬財”“蛇精”“棺材里伸手”“鬼打牆”等故事。特別喜歡聽,聽后卻怕得不敢單身進自家屋。宅村裡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喬爺爺,他說得有聲有色最好聽。例如“蛇精”的故事:
上海城裡來了一個外地山區的雜技團。有一位漂亮姑娘“軟功”了不得,表演節目精妙絕倫。國家雜技團看中了她,為重用她一個人而收並了她那整團人馬。國家雜技團要出國訪向演出,故全體人員須做體檢。醫生在給姑娘胸透時發現她沒有人體的心、肺、肝、胃等臟器,卻只是直腸一根。經動物學專家會診,她的內臟類同於蛇的內臟。於是派人到姑娘老家調查其出身,姑娘的父母說她不是親生,是當初在山路里撿到的嬰兒。於是,懷疑她是蛇精所變,將她關進了特殊的牢房。姑娘的男友悲痛欲絕,偷偷前往探望時說穿真情。姑娘原先對自己的遭遇莫名其妙,現經男友說破身世后,恍悟自己是蛇類所變而返歸原形,實是一條金色大蟒蛇。金蛇從窗格里串出去向南逃去,到了“金山衛”海邊見“追兵”漸近,就跳入海中游到了“大金山”孤島棲居至今。現每當八月中秋夜,駐島官兵會見到一條金色大蟒蛇,盤伏在高高的燈塔上眺望着北方。“她”是在思念、牽挂着雜技團里的戀人啊!
喬爺爺又說,如果一個男人在田頭場角看到雌雄兩條蛇交媾--這叫“蛇相聯”,這時拿一塊手帕蓋在它們身上,於是這塊手帕就會有魔力,你拿着這手帕對你喜歡的姑娘揮舞一下,她就會對你笑。還說,夜裡在室外黑喑中不能直呼人名,更不能聽到呼叫自己的名字而回答。否則,將有“鬼”附身,被“鬼”吸吮精氣而致死亡等。
有一夜,我在屋前場地上,躺在用二條長木凳擱着木門板的臨時“床”鋪上,仰臉看着宇宙星空。哎呀!繁星點點,有三顆星排列一線的“扁擔星”,有象勺一樣的“七斗星”,有閃亮着劃過長空即逝去的流星;看那銀河星群,橫空、寬寬一長條,在夜空中顯得最密、最亮,使我想到了“牛郎織女”和七月初七的“鵲橋相會”。突然,我的腳邊有東西在悄悄地爬上來,我以為是小貓而驚恐地抬腿伸了出去,隨着那東西的落地傳來了我四歲弟弟的哭聲。我忙翻身下地抱起弟弟,心疼得不得了。
那時期的夜晚,熒火蟲非常多,一閃一閃地在眼前發光飛舞着。我用蒲扇拍下它裝在一個玻璃的小瓶里,滿滿的真亮、真好看。到了夏末秋冬之時,我們一群兒童還經常相約在生產隊的倉庫場上,在場地中心劃一條分界線,全體孩童分為兩隊,在月光下玩那“沖那窩摸那蛋”的遊戲。
記得我十一歲時的正月十五“元宵”夜,喧囂的“炭茅柴”聲已過,宅村裡那些十七、八歲的姑娘們承襲舊俗,要舉行請女神活動——俗稱“扛三姑娘”;她們選中我擔當請神的“童男”。當時,上海浦東的我家農村沒有通電,月光下,鄉村幽幽。
這臨近深夜的月亮,在天空中猶如高高掛起的一面大圓鏡,灑向鄉村大地一片寒光。月光素裹着人字屋面的農舍、縱橫交叉的河浜與小橋、光禿禿的豎立在宅頭村邊的樹木,還有那被一層厚厚的河於泥澆蓋着麥苗的農田......整塊鄉村大地,冰凍寒冷、無風無聲、沒有人影,象凝固在浩大的、透明的玻璃或冰塊里似的。
這時,在村外田埂上悄不言聲地行走着一行5人,其中有我走在中間,另外4人均是未婚的大姑娘,倆前倆后;最前面的一位提着紅燈籠,最後面兩位手抬着用“杭州飯籃”蓋正中穿插一根竹針、上面蓋着紅頭巾組成的“轎子”,前往農田請女神——“田角三姑娘”,要把她“扛”到宅子大客堂去作客。
我們到了一壠三畝大的麥田,在西南角停下來,用火柴點上一柱香插在田角泥土上,先由我這位“童男”向田角跪拜三個響頭。緊接着是下面一段對話。姑娘甲:“一姑娘在嗎?”姑娘乙:“不在。”姑娘甲:“二姑娘在嗎?”姑娘乙:“不在。”姑娘甲:“三姑娘在嗎?”姑娘乙:“在喲!你要找她做啥?”姑娘甲:“我要請她吃喜酒和看紅燈。喜酒就要散了,紅燈就要息了,請三姑娘快快上轎!”眾人合:“喜酒就要散了,紅燈就要息了,請三姑娘快快上轎!”
於是,燈籠開道,兩位姑娘抬起“轎子”緊跟其後,我和另一位姑娘在後押陣,急步疾走,不準說話,直奔宅村大客堂。那裡早有一群男女老少等候着。
走過宅東的木橋,穿過宅子的“牆門間”,越過天井,進入了徐宅東房大客堂。一盞汽油燈高高掛起,發出輕微的“噝噝”響聲,白熾通亮;屋中央放着一張紅漆“八仙桌”,桌上有一個竹編的鋪滿着雪白糥米粉的“團箕”;周圍擠滿着人。大家見我們進來紛紛讓道。抬“轎”的兩位姑娘一東、一西,相對而立在“八仙桌”兩旁,各伸出一隻手,用食指掂着“轎”的相對兩邊緣,讓“轎”正中的竹針底觸在“團箕”里的糯米粉中間。
這時,有人問:“三姑娘,今年的棉花收成怎麼樣?”於是,“轎子”在兩位姑娘手指的對掂下,順其自然地左右移動,在糯米粉上畫出了一朵碩大棉花;又問稻子怎麼樣?“她”畫出了一枝稻穗;然後,又畫出了麥穗、高梁穗、玉米棒、花草樹木等等,問啥畫啥、逼真好看。最後,有人按着我的肩膀問:“三姑娘,這位請您到這裡來的男孩叫什麼名字?”只見“轎子”左右前後移動,在“團箕”里的糯米粉上寫出了三個空心連筆大字:顧憶人。龍飛鳳舞的字體引發人群發出驚呼聲,人人贊奇。現在想來,可能是兩位掂“轎”姑娘的心理暗示起的作用。但如此秀美絕妙的字跡,應不是兩位農村姑娘能夠模擬的啊!
子夜已過,該把“三姑娘”送回去啦!仍是我們5人,提着燈籠抬着“轎”,把“三姑娘” 送回了原地。
父親回農村后,幫助生產隊創辦了瓶套廠,窮隊變成了富隊,實實在在地輝煌了一陣子。但他緊接着經受了“小四清”“ 大四清”及“文化大革命”的磨鍊。那時期,父親屬走資本主義道路而挨批鬥,家裡被抄家,我們兄妹四個連飯也吃不飽。家中口糧缺了半年多,無米下鍋了,父親被迫拿出了從松江帶回的那張“扳針網”,深夜裡出去捕魚,凌晨把魚拿到上海市場賣,賣掉后就到大飯店裡買議價米飯帶回家給我們吃。他和母親經常整夜不睡。父親說:這是他做爹的責任!
在我13歲上小學6年級時,有一件辛酸事,實感冤枉!那年,我和一個大我6歲,又同住一個生產隊的男生成了同班同學。因為,這個同學每一個年級要留學一年,所以當我上六年級時追上了他。
那個年代是講階級鬥爭的年代。因為,我的爺爺、奶奶是工商業兼地主的成份,所以那位大我6歲的同學叫我“大地主”。
這一天放學后,輪到我與大6歲的同學打掃教室的清潔衛生。在回家路上,他挑釁我說:“你的爺爺、奶奶是地主。解放前,他們喝我們窮人血汗,是吸血鬼。”我就學着他的樣子反駁他說:“你的爸爸是生產隊長,他貪污集體鈔票天天吃飯,使我們社員是天天吃粥,他也是吸血鬼。”誰知到了明天,大我6歲的同學到學校對老師說:“‘大地主’在說反動話。他說解放前他們家天天吃飯,解放后是苦得天天吃粥。”
於是,我被教導主任關進了辦公室,整整一個星期不讓我上課,又給我一張紙和一支筆,要我交待是家裡大人教唆而說的。又傳話叫我父親來到學校進行訊問。那時,父親正為“四清”運動的事心煩意亂,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是給他添亂。我天天以淚洗臉,而那位大我6歲的同學,卻被校長在大會上,表揚他是敢於揭發壞人壞事的好學生,革命的接班人。
這件事,不知何故在一個星期後不了了之。但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度的傷害,頭腦里想的是除了冤枉還是冤枉!好長一段時間,我感覺這世界不再是美好的,竟然有一種厭世的心態;我精神恍惚、混混沌沌、無心聽課、考試出現了零分。
那個大我6歲的男同學太過份了;小學校的老師對我也太不負責任。今後,冤枉的事情不準落在孩子的身上啊!
1966年,十年動亂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后,大人們做出了更傻的荒唐事。我從童年到現在(60周歲)這50餘年裡,我的家庭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事,待日後再去說吧!
金色的童年也有灰色的時候,她使我思戀難忘!